-1.2- 明川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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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天後,雲裹南部邊境。
守關的士兵看著渾身包裹的嚴嚴實實的這個女人,提高了警惕。
“姓名。”
“林三。”
“……林三?”士兵再次打量了她一眼。“哪裏人?”
“衍國。”
“遠道而來啊,到雲裹做什麽?”
“求醫。”
“求醫?”士兵覺得大為不對勁,他指了指對麵。“你從南丸來的?他們國有個上神一你應該知道吧?雲裹不會有比他更厲害的大夫了。”
“差大哥不好意思,我被火燒傷了,醜得不能見人,聽說雲裹的大夫擅長整容,我來碰碰運氣。”林三擔心被盤問的過多,為免節外生枝,她表現得十分弱勢和委屈,想借此博得一些同情。
守關士兵看她一副心焦的模樣,確實生出幾分惻隱,但直覺還是有些不妥,終於還是問道:“為什麽蒙著麵,把麵罩脫了。”
林三眉頭一皺,頓時有一股怨忿從眸中閃過,士兵並未察覺,督促她手腳麻利點。
“那……小女子麵部非常難看,差大哥您不要被我嚇著。”說著林三先脫兜帽,再用戴著手套的手,從脖子處把麵罩慢慢掀起。士兵目光緊緊追隨,看著她不太情願的將麵罩翻到口鼻之間,不由本能地後退了兩步。
林三雖然好意提醒在先,但士兵這樣的反應她見得多了。不過他總算沒有“媽呀”一聲喊出來,已經算是有相當的定力。
“好了好了,可以了。我隻是盡本分而已,不是刻意要你在大庭廣眾出醜。”再看下去我今晚要做噩夢了都。士兵及時靠近阻止了她打算繼續下去的動作。而林三眼疾手快,也就勢迎了上去,暗地裏流暢地將銀元塞給士兵,然後又和他拉開距離,退回原位。輕聲道:“還請差大哥可憐可憐我,對我的醜陋樣貌不要聲張。”
士兵手心握著三枚銀元,我的天,老子一個月薪水,他的心裏頓時踏實許多。又因目睹林三那有如馬上要生蛆流膿的慘狀,心裏生出了更多惻隱。當下自作主張,決意做一個悶聲發橫財的踏實青年,揮手將她放行。
又過一些時日,林三來到雲裹西南,由上神一提及的一座近海內陸大城——明川。
進城之前,她遠遠看著落在前進方向的日落,孤注一擲的宿命感油然而生。
或許,這裏將會成為她過往的終點。
而後,她將在這陌生國度獲得重生。
在這之前,她首要解決一下溫飽問題,然後依照上神一的指示,去找那些或許可以為她重塑新生的人物。
她在客棧落腳,飯後她向店小二問道。在店小二的指引下,她來到明川的黑市街。
黑市街有一家古玩店,名叫“無寶家”,店掌櫃是中年男人,留著雜亂的胡須,一雙眼睛黯淡而深沉。林三進店後,他依舊穩穩的坐在台後,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林三隨便看了兩眼,心裏忐忑,飄忽的眼神和掌櫃交匯時,掌櫃終於問道:“客官想要些什麽?”
“一個雕像,沒有眼睛。”林三快速回答,感覺像害怕被人聽見一般。掌櫃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才道:“姑娘你從哪裏來。”
“神一茅。”
“神一茅?”掌櫃一副心裏有數的神態,緩緩站起身來,“你看,小店經營慘淡,就快揭不開鍋了。”
林三心裏微微激動,幾步走到台前,兩枚金幣從掌心放到台上,被掌櫃收走。他仔細看了林三一眼:“姑娘很有誠意。城中心的集市大樹下,有一個賣傘的婦人,她若問起,就說是張九年介紹來買傘的。”
“多謝!”林三心裏起了波瀾,腳步隨著波瀾不由自主地向外移走,掌櫃提醒著:“離開以後,張某不會承認與你打過交道。”
黑市陰氣重重,林三腳踏著剛剛落下的夜幕,卻感覺出口處一片陽光燦爛。
市中心的大樹下,婦人和林三對話完,林三又用兩枚金幣買了一把紙傘。婦人笑著讓她到最近的茶樓上休息,挑一個看得見傘攤的位置坐好,並且要點好酒菜,務必豐盛。林三一一照做。
酒菜上齊,林三坐著看老婦離開了又回來,而一個客人這時忽然坐到她的對麵。林三看著這個一臉沉靜而稍帶病容的美男子,仿佛聽見命運的敲鍾,一時間竟然荒唐地熱淚盈眶。
美男子一直等到她平複了情緒,才輕輕問道:“姑娘從哪兒來?”
“從必死的覺悟中來。”這是最後的暗號,當初上神醫如是說道。
美男子點點頭。“一路上辛苦了。”
林三隻是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鄙人駱修儒,姑娘請說明來意。”他彬彬有禮,甚至讓林三有點不可思議。自報家門後,她簡要說明了來意。駱修儒已經開始動筷,語帶惆悵道:“林姑娘,醜話我一向說在前頭,神醫告訴過你製偶師並不是萬能的嗎?我希望你調整一下過度的期待。”
“上神醫如實告誡,林三銘記在心。”
駱修儒輕輕一笑,帶著難以言喻的淡漠看著她。“這事情不會一蹴而至,在此之前……”他深深的看著林三的雙眸,喧鬧的夜市就在樓外,輕聲細語如在飄零。“你需要分享你來這裏的秘密。”
即使做好了完全的準備,林三仍然有些吃驚。駱修儒將她的眼神記在心裏,靜靜的說:“製偶師奇淫巧技,為世俗醫道所否定,想要消滅我們的人不多也不少,所以即使是上神醫引薦你來,我也要確保萬無一失,坦誠是第一步。”
已經沒有退路了,林三告訴自己。“你想要我具體告訴你什麽?”她的目光堅定。
“你的決心讓人印象深刻。你放心,既然是上神醫引薦,入場券你已經拿到,駱修儒會以相對應的坦誠回應。”駱修儒把酒杯喝幹,充滿誠意地和林三四目相視。“請告訴我,究竟是什麽讓你甘願選擇尋找我們製偶師呢?”
林三避開他的眼神,猶豫了一陣。“我已經靈毒入骨,命不久矣。”
駱修儒看著她沉默了一陣子。“靈毒?這是很好的第一步。林姑娘,你從何而來?下毒者誰人?”
“這……”林三猶豫起來。他們不像上神醫那般德高望重,名動四方,我……可以說嗎?她目光閃爍地看著駱修儒,似劍鋒般的目光刺穿她,仿佛直接拷問著心靈。
但駱修儒同時也盡可能溫和說道:“的確不是容易的事,對你來說是一場豪賭。不過,請林姑娘諒解,一旦和你訂立契約,說明也要承擔因你捎來的危險。如果你的背景非常複雜,處理起來又特別棘手,我不希望被蒙在鼓裏,從而錯誤評估風險。”
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呢?他們是太白神醫、上神醫一起引薦的,我都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來了。林三的手心已經不會冒汗,即使不戴兜帽和麵罩也不會臉紅,但她確實感受到自己血流加速。“我……我來自衍國、雙木林的林家。”
駱修儒等她繼續說話,但林三好像忘了。他皺了皺眉頭:“你隻說了一半。”
林三如夢初醒。她生怕對方覺得自己有意隱瞞,隱瞞和坦誠是相悖的。好不容易盼到的希望不能因此就熄了。“我,我……”
駱修儒耐心等待著。
“我好多了。”林三說。“對不起,我有些害怕。”
駱修儒覺得不可思議。“到底是誰?”
“鴻鵠大學。”也許是害怕的關係,林三手掩胸口,沙啞的聲音顯得更沙啞。
“鴻鵠大學?”驚惶沒有表現出來,駱修儒的手支著下巴,苦思在臉上蔓延。“衍國闕家人。”
望著專心致誌的這位美男子,林三愣愣地不敢發言打擾。良久,駱修儒臉上的愁雲散開。“林姑娘,你的靈毒還能撐多久?”
“啊?”他忽然這麽問,林三一下子緊張起來,恐懼瞬間冒尖,使她的語氣驟然尖銳、驟然畏縮、驟然哀傷和恐慌。“最多十天半個月……求求你,我等不了了,這裏已經是我最後的希望,我……我的時間真的已經非常非常少。”
她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恐懼。駱修儒一直隻能透過林三的雙眼觀察,她一下子表現出來的複雜情緒,反而使他深切感受到她究竟有多麽渴望迎接製偶師的到來。“你不要著急,我的意思不是讓你等那麽久。相反,我和你一樣著急。為免夜長夢多,我們明天一早就動身。”
“去哪?”
“去哪?”駱修儒笑了笑:“你不會認為我就是製偶師吧?我們需要離開明川,去製偶師的所在。”
他似乎無心再坐,站起身來,深深吸了一口氣。“順利的話,三四天後,我們就能抵達目的地。本來我還要問你更多詳細的事情,但我今晚要去準備準備,恐怕要等到路上再問了。”
話語全然消失了一樣,林三就這麽呆呆望著駱修儒。
“你早些休息,明早七點,北門出發。鴻鵠大學的確是大有來頭,所以我們要盡快。”他對林三交待完這些,就離開了酒樓。
千頭萬緒,一時之間林三消化不來,隻能怔怔看著他離開。
等她目送他背影在街上離開時,那賣傘的婦人也已經開始收攤。駱修儒走向賣傘的老婦,老婦對他堆起笑臉。“駱子,事情還順利吧?”
耳邊是駱修儒的說話:“天大的麻煩啊,柳姑,這一次必須盡快處理,以免夜長夢多。”
“麻煩?”柳姑不解。“能聽到你這麽說可不容易,要不拒絕掉算了。”
駱修儒淡淡一笑。“老狐狸引薦的人,一定要幫。不過這事仍然需要長老們定奪,等我放出信鴿,趕在天亮之前征求回複。”
“這麽說來,你明天就要動身?這可真是夠急的。”柳姑感覺不太妙。“是什麽樣的麻煩?”
“這位姑娘的對頭,居然是闕家人。”駱修儒十分無奈。
“什麽?闕家人?”柳姑大吃一驚。“那我們幫他,豈不是要瞞天過海?”
“是啊,還要做的不露馬腳。要是在中途,被這位姑娘知道我們幕後老板就是闕家人,隻能滅口了。”駱修儒歎口氣。“而要是被闕家人知道,會對我們怎樣暫且不說,但八成也是要滅這位姑娘的口。”
柳姑苦笑著。“我說這位姑娘,還真是羊入虎口,在刀鋒跳舞啊。”
她邊說邊遠遠向酒樓那邊的林三微笑致意,並用手指了指無星欲雨的夜空。
“這樣的舞才特別好看。”駱修儒道。“你去通知一下老張,最好離開一段時間,也不知道闕家人跟沒跟蹤她,要是這其中的關係錯綜複雜,難保老板們不會連我們也對付。”
“好,我也去親戚家玩一陣子,你們千萬多加小心。”柳姑將傘收進她那可愛的木製小車,臨走前又想起一事。“闕家人在衍國根基深厚,乃是名門正派,咱們會不會好心辦了壞事,幫了邪道中人?”
駱修儒若有所思。“這就不是我們有精力調查的事情了,我看她並不像你說的那樣。”
“好咧,你看人我放心。”柳姑向他微笑道別。兩人各自離開,林三繼續坐了一會,一桌酒菜她也沒有心思吃,便默默的也離開了酒樓。
當林三邁著闌珊腳步回到客棧,雨聲悄然滑過屋簷,伴著她躊躇的心緒,惆悵了漫長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