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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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雍國,淮陵城。

    淮陵地處秦揚地界,自古以來即為觀景勝地,極之繁華。大雍雖以武立國,卻曆時未久,至今也不過二十餘年,前朝尚之風在大都市仍是極盛。加之自古多山水之地,先天便得了天地靈秀之氣,人騷客、英雄豪傑便是層出不窮。自前朝滅國後,雖因大雍國遷都至北方的雍京而導致衰敗破落了不少,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淮陵仍是這天下一等一的重鎮。

    前朝雖亡,但心懷舊國之士不知凡幾,但凡有暇興致大發,泛舟秦淮河畔,仍不時可以聽到“蒼蒼淮陵月,空懸帝王州。天列宿在,霸業大江流”此類歌謠隱隱傳唱。端的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直把大雍各地官員搞得焦頭爛額。

    這日正是好天氣,風吹楊柳綠,雲映花葉紅。淮陵城內最大的商街“懷玉街”旁,各家鋪子早早地掀開了簾子,掛起了鮮紅的迎客燈,開始了一天的營業。

    此處最大的酒樓“蘭亭水榭”樓一處雅座,有人圍坐於窗邊,一人高鼻鷹目,普通身材,作的青衫白巾的士打扮,另一人卻是短裝結束,頜下蓄著兩寸短須,著了一雙草鞋,渾身肌肉虯結,一雙掌足足比常人大了分之一。最後一人白色錦袍,雙目黑白分明,鼻梁秀挺,朱唇含笑,渾身帶著一股懶洋洋的氣質,卻是一個翩翩美少年。

    士和力士默然端坐,也不說話,隻是喝酒。白衣少年不喝酒,隻是麵目凝重地望著兩人,雙目極為靈動,卻也不知道想些什麽。

    過了半響,力士先是忍不住了,不由將酒盅重重一頓,右一抹嘴,向後一靠,對著少年說道:“小子,你用聚賢令把我等叫過來,卻又沒個交代,是何道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今兒個你爺爺已約了尋玉坊的小紅,別誤了你爺爺喝花酒!”

    這力士話語雖然粗鄙不,但如有識得他的人,見他在此定然會大吃一驚。此人姓朱,名天霸,原是舊朝大梁國國主駕前近衛“督君護”統領。大梁國未滅國前,官拜四品,雖職階不高,卻是前朝國主麵前的紅人,心腹的心腹。大梁滅國當夜,傳聞他浴血廝殺,死戰不降,已隕落在大雍當朝兵馬總帥天昊,不想卻在這裏出現。

    這朱天霸身旁士也和他一般不簡單。這士名為段飛揚,乃是前朝國主欽點的太子太傅,此時也算是在逃欽犯,來此也是冒了很大的險,心也是不解。但他素來心深沉,是以表麵上仍安之若素。眼下見朱天霸已經開了口,便也就勢望向少年,想看看他到底葫蘆裏麵賣的什麽藥。

    少年見他們兩人已漸露不耐之色,心知兩人對他還是不夠信任,便低聲道:“二位切莫著急,還有一位同道未至,我們且再等上一時半刻如何?不瞞二位,此次召集幾位同道,的確有要事相商,還望兩位稍安勿躁。”

    士和力士見他如此一說,心下稍安,加上又知道前朝的聚賢令一向掌握在國主最信任的人裏,便也不再堅持。段飛揚放下酒杯,拱道:“既如此,那我等便再待上一會,但外頭風聲太緊,還望尊駕莫要故弄玄虛。”少年頷首道:“這個自然。”段朱二人見他如此,便也不再言語,靜靜等待起來。

    過了約莫半刻時間,便有隱隱腳步聲傳至雅座門前停住,隨即長短再加二長的叩門聲響起。少年聞聲大喜,低聲對殷朱二人說道:“來了。”便起身迎客。

    段朱二人仍是端坐不動,心下卻暗自揣度:“這人年紀輕輕,這交予我們的叩門暗號卻人人均不相同,倒是謹慎得很。”對這少年不禁又是忌憚,又是欽佩。

    少年將門打開,一名頭戴鬥笠,麵罩紗巾的綠衫女子立時搶進來,拉開少年左側椅子便坐。

    從她進門時,座間人目光便緊緊盯在她身上。女子見人目光灼灼,倒也並不著惱,抬便將鬥笠紗巾除下。

    不料少年及段朱二人見到女子麵容,均是大感意外,隻聽得聲“咦”聲響起,內包含含義卻各不相同。

    段朱二人原以為能聽聚賢令而來的,必定是熟悉之人,可是麵前女子看樣子絕不超過二十,膚色微黑,雙眉斜飛入鬢,五官雖算不上精致,組合在一起卻有一股從骨子裏透出來的英氣,自己二人卻是從未見過。

    白衣少年卻是大喜過望,他的聚賢令雖傳的不是這綠衣少女,但綠衣少女能代接令之人赴約,對他的計劃卻更加有利。

    他將雅座門關上,掛上“勿擾”銘牌,再對少女雙抱拳一揖,問道:“這位可是齊姑娘?”少女欠身一禮,回道:“正是。”白衣公子便對眾人道:“如此人便齊了。此次招呼各位前來,確是有要緊之事。不知諸位……”話音還未落,段飛揚右一抬,製止道:“且慢,我等為雍狗追捕多年,膽子也越發小了起來。這位小娘子眼生得緊,還請小哥介紹一二。”朱天霸也在旁頷首:“段大哥說的是。”

    白衣少年見他二人言之成理,麵上表情也甚是鄭重,一雙眼便向少女望去。不是他不想為段朱二人解惑,實在是他自己之前也就僅與這少女有一麵之緣,連對方名字也不知道,隻知以對方背景,絕不可能是大雍奸細。

    少女見這少年拿眼來看自己,心知對方這是想讓自己表明身份,略微思酌一下,便莞爾一笑:“兩位叔伯說得甚是。既然我等都是接了聚賢令而來,必是大梁股肱之人。不瞞二位,小女子名叫齊燕,家祖母正是無相女。當年祖母未奸人所害,幸得先帝所救,險死還生。先帝殉國後,祖母曾囑咐小女子,見持聚賢令之人,必助以一臂之力。”她這邊說完,白衣少年頷首回道:“兩位請寬心,這位齊姐姐說得不錯,當年無相女前輩退隱後,便住在飄渺雪峰,受先帝保護方得脫大難,是以一直心懷先帝。如今雍賊勢大,齊姐姐能應令前來,實在是我們的福分。”

    無相女?段朱二人聞言對視一眼,心下均是駭然。

    這無相女的名聲,在數十年前真可謂是如雷貫耳。她並非前朝宮廷人,但卻與大梁皇室淵源頗深。據坊間傳說,無相女出身低賤,本是教坊內一名教坊女(即官妓),習武天資也是甚差,原本是沒什麽出頭希望的。但所謂十不絕一,上天無絕人之路,哪怕天資再差,老天爺也是給了一線出頭之。也恰是這無相女好運,她雖沒什麽武學天份,但自幼受當時最好的教坊訓練了一身柔術,全身柔若無骨。加上天資聰穎,記性極強,很快便成了當時圈內最紅的幾名頭牌之一,名氣大振,便引起了江湖上最大的刺客組織----白樓的注意,將她吸納了回來,悉心培養刺殺之術及各類旁門左道。按理說常人學了白樓的這種種左道,無非也就是做個神出鬼沒的殺,但無相女的潛質卻被白樓的種種刺殺、潛伏、追蹤、變裝、易容、變身等種種左道徹底開發了出來,達到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境地,僅僅五年不但學會了白樓的所有左道,更自創了一種功法,隻要她願意,便可化身成為這世間任何一人,不但音容一致,連氣味、身材,乃至渾身上下的骨頭毛發也絕無半點不同。由此,白樓的種種左道終於集於大成,正式躋身世間大道之一,世人稱為無相功,評為天級功法,歸於刺殺道。

    隻是,無相女功法大成後,便化身千萬,自隱於野,白樓樓主也無法製約住她,隻能徒歎一聲,相忘江湖。

    但不管如何,無相女掛念白樓樓主知遇之恩,終究還是將無相神功留了下來。白樓憑借這部天級功法,雖未能再有人修煉至大成境界,但也足夠躋身二宗樓之一,也算修成了正果。

    此後無相女憑一己之好叱吒風雲,快意恩仇,行事亦正亦邪,當真是一飯之恩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名聲也越來越大,本名反而漸不為人所知。然而就在她盛名達到頂點之時,卻突然消隱於江湖。有傳聞說她是遇到了心儀的男子,與之退隱;也有人說她是修煉無相功後,心性大變,化身萬千,在諸多不同人格迷失了自己,傳說種種,不一而足。原來江湖傳說俱都是失實之言,她卻是在先帝庇護之下歸隱。

    段飛揚想起無相女威名,便問起齊燕:“無相女前輩習得無相神功,千麵千相,化身千萬,便是近在眼前恐怕我們也無法識得,怎會有人跟蹤追殺?”這卻有點犯了忌諱了,對自身功法,若不是關係非常親近的人,一般人是不願討論的。

    齊燕見他問得蹊蹺,心也是不快,暗想:“這老頭真是不識趣。”但她奉祖母之令而來,又感大梁先帝之德,不想和眾人鬧得太僵,便勉力回道:“世上哪有無敵的功法,就連那號稱‘無回一訣震萬古’的無回魔經,最後也被布武子的藏劍術所破。無相功雖有妙用,但也有功法恰好可以克製,細節請恕小妹不詳說了。”她心下氣惱,一開始喊得“叔伯”也不喊了,直接自稱小妹起來。

    白衣少年看的心一跳,他天生聰穎,出身高貴,平日裏阿諛奉承見得極多,勾心鬥角的事也看了不少,察言觀色的本事便也鍛煉出來了。齊燕語氣一變化,他便立時察覺了出來。當下打了個圓場,將話題岔了開去:“段太傅,朱都統請放寬心,我已見過無相女前輩,齊姐姐這次能出山相助,實是我們大梁之幸。眼下便有一件要事。”大梁雖已亡國,他們卻仍以大梁臣子自居,稱呼也是按照前朝舊製。

    人露出凝重之色,問道:“願聞其詳。“白衣少年低聲道:“不知位可知先帝駕崩後,何人為嗣?”段飛揚見他說得鄭重,曬然一笑:“此事何人不知?先帝所生六子五女,隻有幼子殷天長得國師改命,才僥幸得存,現被軟禁在大雍天牢之,是唯一嗣子。”

    白衣少年聞言微微一笑,也不反駁,倒先講起了故事:“當年先帝秉真龍之氣而生,國師屢觀天象,帝星遭妖氣衝霄,主強龍遭淩,後繼無人之兆。先帝駕崩前,所生五子五女俱都夭折,無一存活。隻是這六殿下為何能身免?若國師有逆天之能,為何不替前麵幾位殿下改命?雍賊擒下六殿下,既知他是先帝唯一子嗣,隻要殺了便一樂百了,我等縱然有精忠報國之心,翻天覆地之能,又如何能匡扶一個死人登上帝位?要知道先帝本就是太上皇單傳,血脈一絕,我等又能去保何人,又如何能光複大梁?”他語調雖然平緩,卻字字沉重,仿佛千斤重錘,深入段朱齊人心,泛起波瀾一片。

    雲深不知歸處,隻緣身在其。他說的這些,人不是不知道,卻從未從這些方麵去想過,或者說不願去深思。恰如白衣少年所說,這其實在是破綻叢生,讓人頓生疑竇。隱隱地,一個可怕的念頭不禁從人腦海浮起,讓他們不忍、不想也不願觸及:莫非大梁皇室血脈已絕,難道自己這些年來暗臥薪嚐膽,期待有朝一日能夠複此滅國血仇的準備卻是做了無用功?東山再起的大計原來隻是黃粱一夢?

    齊燕年紀最輕,對大梁故國之情最淺,所受衝擊也是最小,便率先恢複過來,隻覺如大夢初醒,自己足俱是冰涼。再看段朱二人,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定了定神,仍抱著萬一的希望,問向白衣少年:“祖母曾說先帝是人豪傑,更有國師相輔,定然不會沒有後招。如果六殿下不是先帝嗣出,那先帝傳下聚賢令,讓我們暗發展勢力,靜待執令之人相招卻是為何?”段朱二人一聽,心又燃起了一絲希望,便又看向了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聞言,暗想這齊燕倒甚是聰明,道:“齊姐姐說得不錯,先帝縱然無力回天,但也有貴人相助,便偷天瞞日,留下了那麽一絲骨血。”段朱二人大喜,忙問道:“消息可是確切?不知先帝如何做到?”白衣少年道:“千真萬確!雍賊入城,先帝自知難以幸免,得高人建言,在殉國之前留得血脈。此後先帝為保這最後一絲血脈,皇宮終戰之時就存了必死之心,率部死戰不退,因此駕崩之日殿下尚未出生,先帝所遺真龍之氣無法覓得真龍血脈繼承,百日一到便散歸天地,由此便應了先帝出生時‘強龍遭淩,真龍無後’的預言。此時殿下已chéng rén,也是我們起事的時到了。”

    眾人聽得此段秘聞,遙想先帝當年危難之時的悲憤無奈之情,都是心下戚戚。朱天霸身為“督君護”統領,雖是奉先帝之命逃離以保存複國之力,終究是心慚愧,不禁長歎一聲。

    齊燕見眾人無語,便道:“不知殿下目前身在何處?”白衣少年閉口不答,抬為人滿上麵前茶盅,問道:“二十載已過,我這些日子想盡辦法,共發出聚賢令十六道,卻隻有十餘個同道接令,餘下的想來要麽不便前來,要麽便為雍狗所害。”

    齊燕見他避而不答,轉念一想便知道自己問得唐突。二十年過去,誰又能保證剩下的梁國舊部初心不改?據祖母所說,滅國當日先帝率眾死戰,突圍的忠臣猛將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現在卻僅有區區十餘人接令前來,若說沒有人賣身求榮,便是自已也不相信。便是這來的十餘人裏麵,有沒有奸細也未可知。

    朱天霸苦笑一聲,他身為近身侍衛統領,與先帝感情彌深,這二十年來,先帝音容笑貌無日或忘,每見到雍朝官吏招搖過市,都感覺如萬蛇噬身,心痛苦無以言表。時至今日才等來聚賢令,可惜英雄已老,年華易逝,自己鬢間已現白發。更有些老兄弟不堪苦候,自行行動向大雍fù chóu,也不知道戰死幾許。有時候,他也不禁在心暗暗埋怨,這持令人為何非得等這麽久,才聯絡自己這些老兄弟?難道我們這些兄弟就這麽不值得信任?不知不覺間,鐵打的漢子淚已滿襟。

    殷飛揚見狀,也是心有所感,默然無語。氣氛一時間變得傷感起來。

    白衣少年是個玲瓏心,見狀幹咳一聲,便又說道:“大家莫要見怪。在下商濟北,家父便是當年先帝所托,執掌聚賢令之人。雍狗勢大,眼線遍布,前些年更是弄出個‘監狩司’,四處刺探捕殺我等同道,家父也曾派人聯絡諸位,但都無功而返。現在北胡強盛,雍狗大部實力被北胡牽製,我見事有可為,才敢聯係各位前輩,還請各位擔待一二。”朱天霸是個直性人,見他如此說辭,便也收拾起了情緒,輕歎一聲,搖搖道:“賢侄言重了。不知我們要如何起事?”商濟北早知他有如此一問,便接上話頭,詢問起了幾人這二十年來經營出的勢力,商量起如何在這北胡南下之際,在大雍境內經營出一片地盤來。

    這幾人,齊燕是個丫頭片子,平日裏跟著無相女隱居,便是孤家寡人一個;段飛揚是大雍重犯,形貌也顯目,不好四出串聯,這些年來隻發展出了寥寥五知己;倒是朱天霸未出仕前為人豪爽,在江湖上好友眾多,廣有人脈,借著這個優勢,偷偷拉起了一個幫派,名為“鐵木堂”,在大雍南部廣南一帶頗有點名氣,混的還算有聲有色。

    商濟北知道眾人在沒有大梁皇室的財力支持下,本就極難發展出什麽像樣的勢力,像朱天霸這樣的已經是意外之喜,因此倒也並不失望,道:“現今形勢,唯有先找到殿下,方能再議下一步行動。”言罷,左朝北邊一指,道:“為保殿下安全,二十歲之前,無人知曉殿下身在何處。但殿下二十歲後,必會到雍京一趟,我們可到雍京與殿下回合。”

    段朱二人聞言倒吸了一口冷氣,段飛揚開口道:“若是在二十年前,這雍京我們也可去得,但現今雍賊已遷都至此,監狩司眼線遍布,對我們來說是天下一等一的險地。”朱天霸也道:“段太傅說得是極,若殿下前往雍京為雍賊所害,豈不是我等的罪過?能否知會殿下一聲,到別處會合?”

    商濟北微微一笑,道:“二位勿憂,這雍京我們去不得,可齊姐姐有無相功護身,這天下何處不可去。不知齊姐姐可願接此重任?”齊燕對此倒是無所謂,她無相功已修煉至小成,正想借出去曆練,當下便應下了。

    商議既定,眾人也不想久留,再寒暄幾句,定下日後的聯絡方式,便一一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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