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長夏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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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落,我的朋友,我覺得自己快要挺不住了……那該死的坎帕卡究竟還有多遠……”漆黑的船艙中,塔格裹著破爛的毛毯,正虛弱地倚靠在角落裏,麵色灰暗,兩眼無光。他發了高燒,身體滾燙卻隻覺得寒冷難捱。

    “我的朋友,我究竟做錯了什麽?難道在我臨死之前,你都不能正眼瞧我一下嗎?這是我最後的時日了,朋友,你還不跟我說幾句話嗎?”他的鼻涕眼淚交替而下,掛在胸口結成了冰。

    哲落依然沒有回應,倒是從昏暗的另一側飛撒過來一把豆子。“閉嘴吧,臭小偷……你不死,我這輩子都會睡不著覺……”叫罵聲雖然凶惡,卻也是有氣無力。

    “我不想被抬出去,”挨了罵,他反而哭得更大聲了,“哲落,我真的不想被抬出去……我知道他們被抬去哪了,我知道那些生病的可憐蟲被他們扔到了哪!我還不想死啊,魚不會喜歡吃我的肉,別扔我下船……”

    “死不了。”坐在他對麵的少年十分瘦小,冷冰冰地對他說,“暫時。”

    他來自王城的監牢,才上船來沒多久,所以看起來並不算糟糕。緊挨著他坐著的也是一個少年,兩人是一同上來的。他們長得一模一樣,隻是後麵這位的眼睛有些微黃。

    “你要是一直這麽哭嚎,必死無疑。”先前的少年又說了一句。他的臉扁扁平平,臉色慘白如紙。他的眉毛很淡,大大的眼睛仿佛與幽暗融為了一色。

    “必死無疑。”黃眼睛的少年重複道。

    “你們是雙胞胎?”塔格吃力地抬起頭,看著兩個少年問。

    “我們兩個沒有區別。”黑眼睛的少年淡淡地說。

    “我是大仲夏島的塔格,朋友,”塔格雖然渾身無力,卻還是不忘跟兩人問好,“你們叫什麽名字?”

    “都是囚犯了,沒有名字。”黑眼睛的少年輕聲說。

    “沒有名字。”黑眼睛的少年重複道。

    “好吧……”塔格說著緩緩地側身躺下,不再去理會這對奇怪的孿生兄弟了。

    “朋友,哲落,我要睡了一會兒了……不知道還睡不睡得著……”他臉朝著帶有腐爛氣息的船板躺好,又對哲落做了一次無謂的嚐試,“要是等明天送飯的侏儒過來時,我還沒有睜眼,估計咱們就再也見不到麵了……總之……晚安吧……”可剛說完,他的呼嚕聲就從牆角飄蕩而出。

    他沒想到自己會入眠得這麽快,但更沒想到,自己最不想麵對的一天,如今又一次出現在了沉沉的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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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長夏港北上的第五天傍晚,塔格終於吃到了除鹹魚和酸豆子以外的食物——風幹的豬肉和發黴的鬆餅。正當他費勁地撕扯肉幹時,哲落突然發問:“你為什麽要來蹚這渾水?”

    塔格有些困惑。他一邊剝去鬆餅上灰綠色的黴菌,一邊隨口說:“這怎麽也比在地牢裏好過得多吧,咋成了渾水?”

    “犯人很多,但隻有極少數人才會選擇去一個在地圖上都很難找到的遠洋小島。很多人寧可死在溫暖的絞刑架上,也不願意在寒冷的極北做苦力。而且,我都懷疑這艘船能否到達坎帕卡島,太遙遠了,也太嚴寒了。”哲落今天有些煩躁。他不停地撥弄著盤中的肉幹,而一旁的鬆餅也早已被其碾成了粉末。

    “呃,不就是因為咱們是水鬼嗎?不,這個理由不好。啊,因為我是一個視榮譽為生命的男人。兄弟,這可是國王的號召,沒看見我都被光榮地栓上鏈子了嗎?我可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為國王效力。雖然咱們英明的國王在我們島上殺了十多年的人,但我的忠誠還是天地可鑒的……”沒等自己說完,他就已經笑得上不來氣兒了。

    哲落皺著眉頭,認真地問:“你真以為,等靠了岸,他們就會解開你身上的全部鐵鏈,把自由重新交還給你?”

    “兄弟,別的我也搞不懂,但感謝咱們的血統吧,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水鬼這麽有用。”塔格扳著手指頭跟哲落說,“這可是難得的國王特赦啊,還有什麽好懷疑的呢?豬頭國王需要鐵和銅,需要煤炭和硫磺,尤其是那個什麽……寒鐵!這年頭,滿世界找都不一定湊得上一船水鬼了,既然有人能成功,那憑什麽不能是咱們啊?我都沒有別的要求,讓我能看見太陽,讓我隨時都能撓癢癢就行,這些該死的蟲子都要把我的背咬爛了!”

    “自由隻是一個謊言,是墮落的冥魂種在人心中的虛妄之核,你可以選擇讓它生長,最後刺穿你那顆不夠肥沃的心髒。你也可以選擇趁早把它挖出來,然後就像這樣……”哲落說著抓了一把盤中的粉末,隨性地撒向了半空。

    “兄弟,我是個粗人,沒讀過幾年書,也搞不懂你說的話。但我覺得,要是真有什麽冥魂惡鬼,我身邊那坨肉早就該死了吧,他怎麽不把滿嘴的黃牙都硌碎掉呢?”塔格偷偷地指了指正在用鐵鏈磨牙的野牛,小聲抱怨道,“我倒覺得有時候謊話比現實更好。不然在現實裏我該幹什麽呢?乖乖地蹲在地牢裏看那些混蛋的臉色?心情好了,沒準剁隻手就放了我。心情不好直接在我脖子上套個繩套,一下子,這輩子就沒了……活著就已經像條狗了,我可不想讓自己死的時候還得跟狗一樣伸著舌頭。去那個什麽島幹活好歹也是個生活啊,不用被鐵鏈子拴著,運氣好的話,挖出塊寒鐵來,又是賞錢又是封地,風風光光地去做邦國的英雄。”

    哲落搖著頭說:“寒鐵是神祗賜予這個世界的聖禮,每一塊都應有其所屬的意義,哪會有那麽多給你我去挖啊?這個幾率太小了,你像是在用生命賭博。”

    “反正我的命也不值錢了,賭一把唄。”塔格不自在地聳了聳肩。他繼續咀嚼起剩下的肉幹,牙齒的碰撞聲越來越大,似乎想蓋過自己的心跳。沉默片刻,他還是聽到了最不想聽到的問題。

    “你偷了什麽?”

    塔格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開玩笑說:“我偷了王後鼻子上鑲的大珍珠,拿回家磨成了粉,用它煲了一鍋蘿卜條湯,然後坐在門口,等著人來抓我。被抓之後,我還在國王麵前放了個奇臭無比的屁,不信的話,等路過靜海時你可要好好聞一聞,真是久久無法散盡。”他再一次被自己逗樂了。

    扭頭看哲落,發現他依然圓睜著半瞎的雙眼,麵無表情地盯著自己。塔格無奈地坦白:“你這家夥比每天早上跟我問好的那棵椰子樹還無聊……別笑我,我是一個偷雞不成反被捉的笨賊。我在一個酒館的後院偷了一隻老母雞,離開的時候,被鄰家的孩子給撞見了。我當時有點慌,跑反了方向,一頭紮進了巡街的兵堆裏。我這個死腦筋的人不會隨機應變,馬上就他們給識破了……使徒個龜兒子的,那隻雞老得連蛋都下不出來了!”

    “你隻是偷了一隻雞嗎?”哲落咄咄逼人地問。

    “好吧,我也沒必要和你撒謊的……我還順走過別人的大米,牛奶,熏肉,黎豆……啊,還拿過幾次鴨蛋和豬油。”塔格沉默了幾秒,哭喪著臉說,“好吧,我承認,我是爛人一個!我手腳不幹淨,是個沒出息的東西……現在我罪有應得了,該死!”

    “沒有應得的罪過,隻有不應的年代。”

    哲落的話他並不明白,隻是突然覺得堵在心口的那塊巨石應聲入海,而無人問津的思緒卻浪濤般地撲上了灘頭。

    塔格棕色的臉漲得通紅。他攤開雙手,尖聲傾訴道:“這就不該是我的生活!我曾經隻想當個能吃飽飯的小夥計!可才幾年的時間啊,長夏戰爭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我的一切全沒了!我去打魚,邦國的大船封鎖了整個海岸;我去種地,戰火燒光了每一粒稻米;我去鐵匠鋪做學徒,國王卻下令上繳所有的鐵器;最後我去了軍營,看門的士兵捏捏我的胳膊,告訴我,‘你連我奶奶都打不過’……該死的,我實在是挺不下去了,沒地方住,沒飯吃,所有的親人都死在了這場戰爭裏……我不傷人,不偷窮人,我隻想拿點兒能讓我活下去的吃的,我隻是不想死……”

    塔格越說越悲傷,他的眼圈有些泛紅,皸裂的嘴唇也愈發蒼白:“我知道這樣很不光彩,我也甘心接受懲罰。我,我隻是不明白啊,為什麽在這船上,在大仲夏島,在哪兒都是,壞人遍地都有,可有幾個人能活成我這副德行啊?有幾個罪大惡極的人和我一樣被丟進地牢了啊?我不過拿了幾樣吃的,怎麽就成為最遭人唾棄的人渣了呢?他們讓我永世不得翻身,朝我撒尿,往我身上吐唾沫……那個地牢裏比茅坑都髒,我在下麵跟老鼠和蛆蟲同吃同住,每天隻有當兵的來送飯時才能看見一點兒光亮。我是想當個好人的,但我更想活著啊!我懺悔過,祈禱過,也詛咒過。說真的,那樣子我真是沒辦法了,我真沒辦法……”

    他鼻子一酸,啜泣了起來。淚水盈滿眼眶,像燭火一樣閃爍著微光,而昏暗的艙室仿佛都明亮了許多。

    “沒有錯就沒有對,沒有死就沒有生。”哲落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微笑著說,“上古的典籍裏有記載,滅世之劫毀初域而孕尊主,神之尊破世複生海,遂複生海天之初。神之尊誕三尊主,捐狂波細流予長子,擎寥廓蒼穹予次子,劃昒漠異界予幼子,旋即自斷命途而分其軀,海之尊得其頭,天之尊得其手,冥之尊得其足。這些都記載得很完整,但唯獨缺失了記載身軀去向的篇章。朋友,你覺得,這具聖體究竟去了哪兒呢?”

    塔格聽得愣住了。他抹了抹眼淚,長歎一聲:“哎,和你扯閑話的跨度可真大,我真沒明白你是怎麽把這兩件事聯係到一起的?在祠堂裏學的吧?我打賭你穿聖袍的樣子肯定很蠢。咱們要是能坐著你出發就好了,前一秒還在長夏港摘椰子,後一秒就沉到那個產寒鐵的湖底。”

    “不,世界上沒有兩件毫無關聯的事,隻是你想不想將其關聯而已。”哲落朝他挪了挪屁股。長長的白發甩在塔格的臉上,感覺像被一隻在泥水裏浸泡多年的拖把奪去了初吻。

    “神之尊為什麽舍棄了自己的生命,為什麽沒把偌大的聖體留給三個仍在成長的尊主呢?我覺得,在他心裏有些什麽比他的孩子還重要。”

    “呃,他媳婦兒?哈哈,那咱們應該叫她婦之尊吧。”塔格驅散了臉上的陰霾,開起了玩笑。

    這時他驚訝地發現,哲落的眼睛突然變得明亮了。烏黑的眼珠已經衝破了白翳的重圍,仿佛就要飛離那鬆垮的眼眶。

    “是咱們七海上人類的命運啊,你這個白癡!人類的命運,這才是神之尊最關心的!”哲落激動地說道,“我都可以想象到,在缺失的章節裏會有怎樣的描述。神之尊散落開自己的軀幹在汪洋之上,在天空之下,在異度之外。那堅不可破的聖體化為了一座座島嶼,一寸寸土地,他將自己慷慨地贈與了最渺小的人類。自此,神之尊成為了隔斷海天的岩土,遮擋風雨的房屋,劃分生死的飛瀑,讓人必須敬畏尊主卻不須盲目屈服!”

    一頭霧水的塔格越發心不在焉。從踏出地牢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想再與令他失望的神明有任何瓜葛。

    他的耳朵裏飄進了更多聲音。無趣的閑談,間歇的呼嚕,還有不知是誰放的屁,悶雷一般令船艙顫抖。身後不遠處,叮當亂響的鐵鏈愈發擾人,野牛在吃飯時總是格外地賣力。哲落突然拍了拍他的臉,將他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你想不想知道我犯了什麽罪?”他的眼睛又恢複成了模糊的白色。

    塔格做了個鬼臉說:“倒是想知道,但你最好用我能聽懂的話來講。”

    “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我的過去堆滿了塵埃。它和你提到的枯木島覆滅的故事有些關係,隻是它本沒有那麽精彩,隻有更多的殘酷與悲哀。”哲落說著搖了搖手指。塔格第一次仔細觀察那滿是傷痕的大手,紫褐色的血管突兀其上,像是盤在死樹上的葡萄藤。手掌淤青而腫脹,皺皺巴巴的指頭微微扭曲,像是曬幹的佛手。

    “枯木島,在激流與暗礁中複生的土地,是怒海諸島中最難抵達的島嶼,卻也是最早被森基人征服的領域。那裏曾經不分等級地位,也沒有戰亂牢獄,雖然又小又窮,但生活卻很愜意。穆禾國王在他的戰船——踏海之冠上麵冊封了嘟圖家族的族長,將這座貧瘠的小島交給了嘟圖家族。在追隨他的靜海二十七族中,這是力量最薄弱,也最不受待見的一支。”

    “哈,最不受待見的卻先當上島主了。呦吼,我的管家呢?讓我的雙桅帆船來接我,等老子喝完這杯血瑪瑙1就送我回馭海廳2。”塔格皺起鼻子諷刺道。

    哲落毫不理會地繼續講述:“之後的一百多年裏,珍珠,稻米,山羊,紅心木……不計其數的貢物從枯木島被運往靜海的王城。原住民們本來就很掙紮了,而連年增加的貢品更是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二十年前的春天,原住民的起義應運而生。他們傾巢出動,率先攻占了城外的港口。他們殺死了島主的長子,並鑿沉了所有的船隻。島主無法向國王求救,而他自己的力量又不足以戰勝全島的暴民。他隻好緊閉大門,死守主城。他堅信國王很快就能察覺到這裏的異樣,堅信用不了幾天,邦國的戰艦就能出現在視野之內。”

    塔格譏笑道:“哈哈,那個豬頭哪有時間惦記這事兒啊,有空還得琢磨去哪再弄來一百個媳婦呢。”

    “等島主醒悟過來時,城裏已經快彈盡糧絕了。恐慌在軍隊中漫延開去,他們想要逃離,他們徹底失去了戰鬥的**。不斷地抓住逃兵,也不斷地處決逃兵,但這種勢頭已無法阻止。與此同時,城外的島民們也愈發焦急。他們屯聚在環繞主城的林海之中,以躲避士兵的突襲與gōng nǔ的獵殺。身前有久攻不破的主城,背後是門戶洞開的怒海。他們並不懼怕國王的援兵,懼怕的是神祗的喜怒哀樂。”

    塔格慌忙打岔道:“喂,怎麽繞一大圈,又繞到這兒了?你真的不是在祠堂裏長大的嗎?剃個光頭吧,我再找個麻布口袋套你身上。”

    哲落對這些玩笑充耳不聞,仍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裏:“他們懼怕海之尊引來的驚濤駭浪,懼怕天之尊降下的滅世光火,但他們更懼怕冥之尊。生者來不及為死者舉行葬禮,因為馬上還會有更多的人倒在城牆之下。他們隻得將成堆的屍體一並拋入海中,任其被波濤卷去,被魚鷗分食。人間無處安置他們,冥尊的異度又怎麽會有那麽多的位置留給淒怨的亡靈呢?這些流浪的孤魂遲早會順著海浪重返灘頭,無分敵我,將血肉之軀撕成碎片。”

    “嗯,一個很棒的神話故事,但我不得不再次打斷你。問一件重要的事,你當時在哪呢?”塔格再一次插話道。

    “我隻是個微小的罪人,躲在微小的外殼之下。越是微小的旁觀者,才越能清晰地觀察每一件微小的事情。”哲落含含糊糊地敷衍過去,又將話題引回了戰爭,“雖然島主沒有讓起義的島民踏入城門半步,但是守城對他已經越發不利了。城內的存糧經不起過久的消耗,而薄弱的兵力更是難以看守住每一垛城牆。冬天的到來讓他做出了最終的決定,用漫天的火羽來結束一切紛爭,他已變得不計後果了……枯木島的冬季幹冷肅殺,島上的樹木在這個時節會變得枯瘦禿頂。也許隻消丁點兒的火星,就會讓滿是枯枝爛葉的孤島燃成一片火海。”

    “我的天,放火的原來不是豬頭國王!鬧了半天是這個島主燒了自己的島啊!”塔格驚詫道。

    “沒錯,決定用火攻的是枯木島第六代島主,嘟圖烈,一個本可以被島民銘記的好人。他曾和國王一起在鐵馬群島奮勇作戰,第一個登上滿是陷阱的灘頭,毒蛇與蠍子險些要了他的命;他曾走遍全島上的每一片樹林,每一塊田地,每一戶人家;他甚至在沒被召喚的時候兩次前往王城,隻為向國王請求減輕島民的賦稅。但最終都事與願違,他失掉了國王的耐性,更失掉了民心。”

    “這個計劃很瘋狂,但他認為總比被更加瘋狂的島民們亂刀砍死要好。自始至終,隻有極少數人反對這個瘋狂的計劃,他的幼子是其中最激進的一個。那一年他二十歲,剛剛結束十年的遊學,回到故鄉準備娶妻生子。他一心想著前往王城,成為國王身邊的史官。”

    “他與父親一次次地爭執,在餐桌上,在城樓上,在聖堂裏,每次都麵紅耳赤,吵得不可開交。‘派我去和他們談判吧,放下你殺戮的偏執,我的學識會使他們傾倒。’他不厭其煩地向父親提議。在以跳城自殺相逼後,他成功了。”

    “可談判並不順利,他沒有想到自己會一敗塗地……十年的遊學讓他擁有了淵博的學識,他去過四海三十八島,了解整個邦國的曆史和文化,知道每一場戰役的經過,掌握每一個曆史人物的豐功偉績,他甚至學會了三種即將消失的土著語……但他並不了解自己的家鄉,也沒聽過島民的呐喊。他巧舌如簧,將利害關係講得天花亂墜,可原住民們就是不為所動。他們隻是固執地要求一件事:嘟圖家族與七海邦國早日覆滅。”

    “最終,在蠻橫無理的島民麵前,他屈服了。他深知守城無望,為了整個家族,他自作主張與島民達成了屈辱的協議:島民向國王要求自治,協議進貢數量;嘟圖家族留下主要人質及解除武裝的士兵以交換國王的自治宣告;嘟圖家族自此不準再次登島……”

    “他知道父親不會同意這屈辱的協議,所以他沒回去稟報,而是選擇先斬後奏。他直接打開城門,將潮水般的起義軍放了進來。他站在城樓上高呼,讓士兵們放下wǔ qì,hé píng的時刻來臨了,他們都可以回歸曾經的家鄉……然而事情卻沒有朝他所預想的方向發展。他的父母與兄弟被衝入內城的暴民們砍成了肉泥,士兵們來不及反抗便被殺得片甲不留。”

    “他不知昏迷了多久,再次醒來是在被押往水牢的路上。他被扔進了城堡下方的水牢裏,隨時都可能窒息而死,惡臭的泥水沒過了他的腰身,從四麵八方壓迫著他的胸膛與脊背。水底不知有什麽鋒利的東西割傷了**的腳,他卻不能檢查或觸碰。他不能坐下或躺下,隻能死死抓著頭頂的鐵柵欄,這樣才能不讓自己摔倒溺亡。水中滋生的蟲子在他的腿和胳膊上肆意扭動,盡情地吸血吃肉。他偶爾也會抓隻甲蟲來咬自己的手,針刺般的疼痛可以驅除困意。‘這和說好的不一樣!你們這些暴民!你們這些騙子!’他一直在虛弱地哭喊。他和我就在同一個囚室中。”

    塔格大笑著拍了拍手,鐵鏈卻不留情麵地硌破了手腕上的血痂。“我就說你和他是獄友嘛。這個傻子也太天真了,犯這麽大的錯誤還有臉活下去嗎?不如一頭紮到水裏淹死算了。”

    “人在死亡麵前隻會保留生存的念頭,當生存不成問題時才會出現更多的奢求。”哲落搖頭道,“我們以為自己鐵定會死掉,可沒想到在被關起來的第三天,從海麵上傳來了邦國海軍那遲來的號角。”

    “這是豬頭國王沒有按時拿到貢物,來收拾嘟圖家了吧。”塔格笑著聳了聳肩。

    “不得而知,隻知道投射而來的巨石砸毀了大半座城,頭頂的柵欄也被砸出了一個缺口,他和我在混亂中一同逃了出去。”哲落狠狠地咽了幾下口水,繼續縱情講道,“他很冷靜,握著從牆上摘下的火把,點燃了路上能夠燃燒的一切。桌子,帷幔,書畫,美酒……喊殺聲不斷,戰況十分慘烈,可我們卻幾乎暢通無阻,這一定是尊主在保佑我們。民房,馬棚,旗杆,屍體……烈火跟著他的腳步來到了城外的枯林。枯枝敗葉之間,他再也沒有了任何猶豫……他手中的那簇光火點燃了整片的枯林……”

    哲落頓了一下,幹癟的喉嚨不停地顫動。“在風浪大作的海邊,我見了他最後一麵。與我相同,背後的火海也在縱情哭泣……怒海卷走了肮髒的生命,卻饒過了卑微的我。我被邦國的大船撈起,被賣為了貴族的奴隸。”

    “原來……這……你是貴族的奴隸啊?那你怎麽會到這兒來?你不是說你殺了人嗎?你犯了什麽罪才被關進了水牢裏啊?你說那個家夥真的死了嗎?既然你都逃生了,也許他被某艘船救了呢。”塔格將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地抖了出來。

    哲落緊閉雙眼,將食指重重地按在了塔格的腦門上,用力點了點,半天沒有吭聲。

    “相信我,朋友,他死了,不要懷疑,而我這個苟活的罪人也即將離去……不,不,別問問題!讓我快點說完想說的話!”哲落捂住塔格的嘴,不讓他發出半點聲音,“這是離開長夏港北上的第五個晚上,無論如何,我們都應該是進入到了複生海的腹地。我最後的朋友,記住,屬於你的自由還很遙遠,……我,已經走出了帶給你困擾的那份自由……這裏是神尊降世之海,是舊世界的墜落之地,是新世界的飛升之所,有一天你會再次路過這裏,記得懷念我一下。”

    “嘿,禽獸不如的人渣,看這裏,你這個豬一樣的蠢貨!”哲落突然轉過身,指著野牛大聲叫罵起來。

    在野牛瘋狂的叫嚷聲中,塔格卻清晰地捕捉到了哲落謎一樣的低語:“震掠無釗……”

    哲落朝著暴怒的野牛打了個響指。粗大而扭曲的手指發出的聲音無比沉悶,撞在牆上碎裂開來,化為了雷鳴般的回音。

    目瞪口呆的塔格剛要開口,哲落便又製止了他。他深吸一口氣,靠到牆邊平靜地說:“島主的幼子是個罪人。二十年了,他一直在尋找贖罪的辦法。也許,他想到了……也許這一切都錯在了這個混亂的年代……他也不清楚,他隻知道自己的能力太有限了……這是光靠他自己永遠也無法完成的救贖……二十年來,他一直在尋求內心的平靜,現在,平靜來了……抱歉讓你看見聽見這一切,再見了,朋友,我叫嘟圖哲落。”

    話音剛落,野牛的一對鐵拳便如雨點般地砸在哲落的頭上,他的鏈子已碎裂在了身後。滿臉鮮血的哲落痛苦地扭曲著五官,他的鼻梁和顴骨已經失去了應有的形狀。

    “快叫人!快啊!救命啊!”塔格一邊扯住野牛的小腿,一邊高聲呼救。

    惱怒的野牛奮力掙紮,將一對鐵肘砸向了他的脊背。劇痛傳遍周身,他感覺自己變成了背馱雙峰的駱駝。他咬著牙死命堅持,臉卻被野牛的膝蓋頂開了花。鮮血濺進了渾濁的眼底,讓他挑不開眼皮。一拳,兩拳,他感覺自己的胃已經裂開了。他癱坐下去,再也動彈不得。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聽到哲落的慘叫,耳中充斥著的隻有野牛的汙言穢語……漸漸地,野牛,哲落,牢房都飛離了身旁,越飛越遠,他已分不清自己正身處何方,隻覺得頭重腳輕,無助地陷落於一片黑暗。

    黑暗中他睜不開眼,卻可以透過眼皮模糊地看到四周。一張張臉憑空浮現,像pū kè牌一樣依次攤開,沒有脖頸沒有身軀,隻是孤單地懸在那兒,圍著他緩慢地打轉……陌生的臉,熟悉的臉,幸災樂禍的哂笑,漠不關心的眉眼……這些臉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棕色的,huáng sè的,白色的,黑色的,交融為一體的膚色擰著勁兒向他逼迫而來……他想撕心裂肺地大叫,可還未消化的食物已化成了泥,湧回到了他緊閉的口中。

    他暈頭轉向地在怪臉之間掙紮,軟綿綿的胳膊拚命地揮舞。哲落的神啊,可別讓這些鬼東西過來!他在心底暗暗呼救……可當觸碰到的刹那,手卻從那些臉的表麵一穿而過,像是伸進了一盆發好的麵團之中。那些臉孔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漩渦。他癱在漩渦的中心,搖搖晃晃地順勢漂流。是水嗎?他張開嘴咽下一口。是酒吧,可酸澀中卻還帶著腥氣。這眼皮雖然薄如輕紗,可籠統的視覺終究無法適應,費盡氣力去支挑,卻仿佛有著千斤的重量。

    他終於得到了dá àn,是血……寸尺之外,是幽清晦暗的水,是奇形怪狀的魚。

    鮮血的漩渦把他卷到了朦朧的深海。在猩紅的血流之中,他在驚叫,在嚎哭,在嘶吼,在慶祝。他覺得奇癢難耐,才想起手臂仍插在腥氣的漩渦裏。縮回來,擺在麵前的,竟是隻纏掛著水草的大螯。

    幽魅的身影從背後掠過,空靈的歌聲從腳下傳出,不知是人是鬼的,有什麽在他的耳邊溫柔地傾述……滿是疙瘩的螯爪被輕輕撫過,胡子拉碴的下巴被緩緩抬起……仰起頭,他找到了,那鮮血究竟源自何處。

    黑紅的血流盤旋著,從一具漂浮在海麵的屍體上涓涓而出,緩緩地在他的身旁,在這明滅的海底匯成了湍急的漩渦。這具屍體,距離雖遠,卻讓他心頭一驚。

    麵對著麵,他對著的是**的自己,不僅僅沒有衣褲,裸露在外的,是森森的白骨。光鮮亮麗的魚群簇擁著殘破的骨肉,脖子上麵,一半是最熟悉的臉孔,而另一半,卻是目光狡黠的骷髏。有著半張臉的自己,突然驅散了飽餐的魚群,開口說話,卻是鬼魅般的童聲。那聲音尖細地像是一根鋼絲,直直地插進了他的耳蝸深處:“朋友,我是大仲夏島的塔格,我偷了一隻不下蛋的母雞,咯咯咯咯……我代替你回家吧,思念的家,破爛的家,你能否代我墜入沒有歸路的深淵?死亡會親吻你冰冷的腳趾。”言罷,對麵的自己放聲狂笑,直笑得下顎骨脫離了頭顱。

    披著皮肉的半邊臉又變成了嘟圖哲落。“枯木不死,飲雨複生。”瘋癲的哲落在水中靈巧地翻滾著,轉眼間已來到塔格的身前。缺失的身體長出了疙疙瘩瘩的樹皮,連頭頂的白發,都變成了嫩綠的枝葉。

    “來吧,我的朋友。帶你去枯木島,神之尊會赦免你的一切罪過,加入我們,死而後生。流浪的孤魂遲早會順著波流重返灘頭,是誰奪去了我們的生命?”狂笑的哲落不是獨自一人,密密麻麻的暗影正漂浮在不遠處的迷霧之中……海水突然變得好冰冷,他的腿抽筋了。

    哲落的腳像樹木一般紮入了海底的沙土,他終於不再上下漂浮。揚起的手臂,如同胡楊的樹幹,尖尖的指骨對準塔格,瞬間伸展成了長長的藤蔓。“無分敵我,無我無敵,沒有死就沒有生,沒有錯就沒有對。”他像癲癇發作了似地重複著這些沒有意義的話語,而白色的蠕蟲正從他樹洞般的嘴裏不斷爬出。

    帶著倒刺的毒藤迅猛地攀爬上了塔格的脖子,左纏右繞……他不斷地撕扯著,掙紮著,可藤蔓卻越纏越緊,越纏越緊……

    水鬼死於汪洋是最得體的解脫,窒息之前他隻能回想起這一句話。

    再睜開眼時,陽光已經順著船板的縫隙偷偷地溜進了艙房。他滿是血汙的臉腫得老高,後背疼得不敢挪動。環顧左右,身子兩旁已變得格外寬敞了,隻是木板上的凝血仍未幹涸。

    注釋:

    1血瑪瑙:一種紅葡萄酒,原產自複生海上的小仙子城。

    2馭海廳:島主們建立在海崖之上的小型宮殿。多見於七海的南方諸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