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長夏的囚徒
字數:8559 加入書籤
當水手們都穿上皮襖戴好帽子的時候,塔格知道,船已經駛入了遠洋的最遠端。厚厚的船板已無法阻擋割人的北風,泥塑的火爐也驅不散這綿長的寒意。“哲落,到遠洋了。”他仍會悄悄地說給哲落的亡靈。
最近,他的眼睛花得厲害,看什麽都有幾道重影。他的腦袋裏仿佛生了一顆心髒,每當他想要入睡時便能聽見其中的砰砰跳動。凍瘡一處處地從皮膚下鑽出,潰爛了他的半個身子。更不用提先前的那場高燒了,持續數日,險些害他葬身魚腹。
“哲落,我的朋友,現在他們連鹹魚和肉幹都不給我吃了,隻有豆子和發黴的麵包……不要告訴別人,昨天,我偷偷抓了一隻蟲子吃……”他樂此不疲地對著角落自言自語。雖然他隻與嘟圖哲落共處過五天的時間,可他總覺得,哲落改變了一切。至今,他也沒有想通,鐵牛是如何掙脫開鐵索的束縛,而哲落,又為何偏偏要去惹怒那個凶殘的屠夫。
“尊主保佑,願這艘船能安然抵達目的地。”有時候,他會這樣小聲祈禱。他沒有去重新信奉那些神祗,他隻是在懷念自己那個虔誠的朋友。
船艙裏的囚犯一天比一天少,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這不過是心照不宣而已。塔格清楚得很,除了淒冷的汪洋,還有哪兒會收留這些病入膏肓的軀殼呢?
從王城監牢裏出來的少年也形單影隻了。由於兩眼昏花的關係,塔格分不清存活下來的那個是兄是弟。
死掉的少年在最後的日子裏一直胡話連篇,持續的高燒讓陌生的異族詞匯不斷地從他的嘴裏蹦出,一會兒喃喃自語,一會兒厲聲尖叫。據說他的尿是乳白色的。幾天前的一個夜裏,他像是棵紮根地心的白菜一樣,被水手們從他兄弟的懷抱裏拔了出去。他也許還沒有死,那青灰色的嘴角似乎還在微微翹動。那是塔格最後一次見到有犯人離開牢房。
“節哀啊。”虛弱的塔格當時很想安慰一下幸存下來的少年。
可那少年隻是倚靠在黑暗的角落裏,閉著眼睛對他哼了一聲。
************************************************
當船最後一次拋錨時,塔格才剛剛開始吃早飯。
在這最後的四五天裏,水手們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他們撤下了破爛的麻布,並給仍在喘氣兒的水鬼們蓋上了厚實的毛毯。最讓塔格難以置信的是,他們為水鬼們tí gòng了新鮮的燉肉和餡餅。
“他們準是怕水鬼都死光了,沒法向上頭交差。”他一邊嚼著香嫩的肉塊,一邊朝向空蕩蕩的角落自言自語。
“誰能想到啊?你竟然挺到了最後,”送飯的侏儒竟然對他露出了醜陋的笑容,對他說道,“幾個月前,我們在你們這幫水鬼的身上壓了注,賭哪個水鬼能活著撐到極北……”
侏儒把裝著飯菜的木桶放到塔格身邊,湊過來小聲對他說:“這船上一共有二十多個水手,隻有我在你的身上壓了錢。你知道嗎,我這輩子還沒贏過什麽值錢的東西呢!他們都欺負我,把身強體壯的那些水鬼搶到了自己的名下,當時把我氣得,直接挑了個看起來最瘦弱的,就是你,尊主保佑……現在,我能拿這筆錢買一艘屬於自己的小漁船了,可真有你的啊!”侏儒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拍了兩下,又從桶裏抓出幾張肉餅,放在了塔格的盤中。
“恭喜啊,我也隻是……盡量讓自己不斷氣兒而已。”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隻好悶頭繼續吃飯。
“可真有你的,你是個好人!”侏儒叉腰站在塔格的麵前,看著他笑個不停。
“咱們已經到了嗎?”塔格問。
“到了,船長正在和這座島的皮將軍溝通,用不了多久你們就可以下船了。”侏儒尖聲對塔格說,“等我回了家,就再也不出海了!我可是個出色的漁夫,在這兒我實在是大材小用!真是謝謝你了,長夏港的塔格!”
塔格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一邊吃飯一邊隨口問道:“對了,這是什麽肉啊?我感覺都很久沒靠過岸了,肉還挺新鮮呢,你們是怎麽保存的啊?”
“管那麽多幹嘛!多嘴多舌的東西!”侏儒突然變了臉,緊張兮兮地叫罵道,“有你的飯吃就不錯了,又不是拿你的肉做的!閉嘴吃飯!”
塔格立馬住了嘴。他把盛滿食物的盤子放到了地上,心裏不停地打著鼓。
“哎,你可別多心啊,”侏儒的腦門上滿是汗珠,黝黑的臉早已憋得通紅,“快多吃點兒吧,誰知道那島上是什麽樣啊?我隻是聽說,沒有力氣,非死在那裏不可。”
“人肉,是吧。”王城的少年突然冷笑道。
艙室裏先是一片死寂,持續不久,爆發出來的哀叫聲便與嘩啦啦的鐵鏈聲一齊掀翻了天。
“快死了的水鬼,被你們拖出去做熟了,再拿回來給其他離死不遠的水鬼們吃,就像造物主的法則一樣。”少年的聲音冰冷刺骨,睜開的雙眼仿佛是無星的夜空。
“這,這……”侏儒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塔格本想要站起來怒罵一通,可剛半蹲起來,胃裏就是一陣劇烈的翻動。
他無力地趴在地上嘔吐起來,緊閉著眼,生怕會瞧見有誰的腳趾或眼珠從自己的嘴裏噴出。他大口大口地吐個不停,希望將自己的腸胃完全清空……那可是人啊,活在自己身邊的人……那其中會不會有哲落……他不敢再繼續多想了,隻是將粗糙的手指又伸進了嗓子。
“你的朋友不在你的肚子裏。”對麵的少年平淡地看著眼前的混亂,冷冷地說道,“估計隻有最近死的那幾個而已。他們需要讓你們在抵達時,看起來生龍活虎一點。”
“你怎麽知道這些……”塔格吃力地爬起身,虛弱地說,“可是……別人也是人啊,我的天呐……”又是一陣惡心,他扭過頭,將淡huáng sè的液體噴吐了一牆。
“猜的。”少年回複道。
************************************************
他感覺自己整整嘔吐了一年。
抓過身下的毛毯擦了擦嘴,他這才發現,那個侏儒連同著和他自己差不多高的木桶,都已消失不見了。殘存的水鬼們也漸漸平複了情緒,這會兒都無精打采地癱坐在牆邊。
“抱歉,看來你弟弟……”塔格暈暈乎乎地對黑眼睛的少年說道。
“不會,”少年眨了眨眼,麵無表情地說,“他被扔進海裏了。”
他剛要繼續追問,卻不得不住了嘴。艙門洞開,小胡子船長提著油燈,率先走了進來。
“您可別生氣,皮將軍,就剩了這麽些個水鬼,我真是盡力了。”小胡子卑躬屈膝地對站在門外的壯漢說道。
魁梧的皮將軍邁著方步,險些擠不進狹窄的艙門。艙門大開著,與將軍一同闖進的,是揮著利爪的寒風。
皮將軍身上披著笨重的毛皮鬥篷,濃密的發須與鬥篷連為了一體,看上去像是一頭肥壯的長毛犀牛。將軍並不急著開口,而是慢吞吞地撩起厚厚的鬥篷,把印有七海之錨的棕色皮甲露了出來。豬頭國王的狗屁將軍,塔格不屑地暗想。
將軍把巨大的雙手叉在粗如酒桶的腰間,四下環顧了一圈。
“嗯,海龜個崽子,”他皺著眉,用別扭的七海通用語罵道,“本將軍個等大半年個麽船過來一趟,來就剩個這幾麽水鬼?”
躲在將軍身影裏的小胡子船長趕忙低聲賠笑道:“我的皮將軍啊,今年有多艱難誰都明白。這年頭,本來水鬼就少之又少,刮一場冷風,再來一場瘧疾……能給您剩下這幾個,那都是尊主的恩德。別說他們了,前些日子,就連我這條小命,都差點兒讓冥尊大人給收了去啊。”
皮將軍挺著孕婦般的肚子,沒好氣兒地說:“那穆家個國王跟本將軍個要寒鐵,本將軍拿你崽子個去交差啊!不簽了!滾回個吧!”
小胡子站到將軍麵前,不住地點頭謝罪道:“皮將軍您的本事有多大,七海上下誰還能不知道啊?我這是一時疏忽,犯了點兒小錯。可就這點小事兒,哪能難倒咱們的極北將軍大人啊!”
“你們說是不是!”小胡子猛地朝站在他們身後的水手們發問。幾個水手立馬站直了腰板,點頭稱是。
“將軍啊,您是有所不知啊。今年都沒有船敢接這個活了,七海上下風大浪急,海盜海妖無惡不作,要不是為了來看看將軍您啊,我都不來了。我也跑了這麽多年的水鬼航線,一把年紀了,我還能圖個什麽啊?我不就是想來看看將軍您過得怎麽樣嗎?”小胡子的臉上簡直要掛不下他諂媚的笑容了,“對了,我的將軍啊,上次給您運來那批酒喝得還習慣嗎?這回,我特意繞道去了趟小仙子城,專門給將軍帶來了二十桶好酒,夠您喝上一陣子了吧?光繞道就繞了大半個月,當然,都是我心甘情願的……那裏麵有有血瑪瑙,有青煙,有月女泉,還有一桶是國王賞我的金蛇酒,我一樣不留,全給您送來了。”
“嗯,血瑪瑙真個好啊,”皮將軍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了,咧嘴笑道,“哼,還算你崽子個有良心。哎,就算本將軍個麽運氣吧。把水鬼個特赦令拿來吧。”
小胡子連忙樂顛顛地跑到門外的水手身邊,從水手的懷裏搶過一卷卷鑲著金邊的羊皮紙。
“啥?五十四水鬼個特赦令,你都想讓本將軍個給簽封了?”皮將軍見了厚厚的一卷國王特赦令,不由地叫罵了起來,“你個就給本將軍帶來八個出氣兒的水鬼!成心個耍本將軍個是嗎?海龜個崽子的,你膽子真個肥了啊!本將軍……”
“哎呀,我的皮將軍!咱們做的也不是一錘子買賣。我這幾年一共跑了五趟炙海到遠洋的活兒,哪次讓您吃虧了?”小胡子笑著說道,“咱們都這些年的交情了,還用得著發火?剛才那都是開胃菜,好東西在我屋裏了。跟我去瞧瞧吧,我的將軍大人?”
將軍皺著鼻子沉默片刻,挺了挺肚子,轉身哼道:“嗯,本將軍個早晚要被你害死。有好東西不早個給本將軍拿出來!快走個!”
“將軍大人先請。”小胡子眉開眼笑地把皮將軍讓出了船艙,然後回過頭來,尖聲尖氣地對水鬼們嚷道,“都給我起來吧,你們這群人渣!希望你們在這兒活得開心,現在,趕快滾下我的船吧!”
等小胡子的貂皮長袍消失在門後,幾個船員馬上就跑了進來。
“真的要給我鬆綁了?真的不再拿鐵鏈鎖著我了?”塔格有些恍惚。這些沉重的鐵鏈,他戴了兩年之久,而如今,哲落至死也不曾相信的自由之日,就這樣自然地降臨在了他的頭上。
“為什麽不呢?嗝,從此,就是國王,嗝……他也管不著你們了。”醉醺醺的老水手一邊粗暴地解著鎖鏈,一邊對他說,“這就是皮將軍的地盤兒了。等上了岸,你就等著好好幹活吧,別再幹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不是所有壞人,嗝,該死……不是所有的壞人都會被拴上,但被這鏈子拴上的,一定不是真正的好人。”
重獲新生般的塔格哆哆嗦嗦地爬了起來。他仔細端詳起自己那陌生的雙手,欣喜若狂……他幾下就揭掉了凝在手上的血痂,將幹裂的嘴唇貼上前去,一遍遍地親吻自己的雙手,顧不得指甲裏的泥垢,顧不得手背上的凍瘡。他一會兒摸摸粗糙的麵頰,一會兒捏捏沒什麽知覺的腳趾,消停片刻,他又突然瘋狂地抓撓起後背,將仍未消腫的膿包摳得粉碎。他想痛哭一陣,但更想大笑一場。
“留著力氣上岸去抽瘋吧。”老酒鬼說著將厚實的衣褲和靴子扔給了塔格。
“真冷啊,這就是冬天嗎?我們大仲夏島沒有冬天這種東西。”塔格一邊問,一邊蹦躂著朝手心裏哈氣。他接過灰色的毛皮鬥篷,棉衣棉褲和皮靴,急匆匆地套上了身。
“孩子,你說冬天?你是個在閨房裏繡手絹的南方小丫頭嗎?這是坎帕卡島,這裏是世界的盡頭。從這兒出發,再往北走是啥?再往東走是啥?老子航海四十年了都不知道。敢來這兒尋找自由的,就別把夏天的矯情一起帶來,”老酒鬼惡狠狠地嘲笑道,“我這把老骨頭來過七次了,嗝,這次是最暖和的一次。尊主保佑,冥之尊大人都不會輕易駕臨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你不是想要自由嗎?好好享受自由吧,老子寧可在夏天的大海裏泡一輩子。”
************************************************
虛弱的囚犯們都被趕下了船。塔格走在最前麵,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揮別過去了。
船板之下就是披著雪衣的坎帕卡島。在白浪的慫恿下,他顫顫巍巍地踏上了黑色的礁石。
“你是錯的,我的朋友,咱們到了坎帕卡島。”他想把話捎給哲落的亡魂,卻意外地得到了王城少年的回應。
“戰勝命運,對嗎,朋友?”少年的眼中帶著輕蔑的笑意。
塔格哆嗦著望向黑眼睛的少年。戰勝命運嗎?沒有人能戰勝未知的命運,人們隻能做出已知的抉擇。如果哲落在這裏,他可能會這樣回答。
可他終究不是哲落,他隻是咧嘴一笑,友好地說:“嗯,戰勝命運了。”
雖然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寒冷,但他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把自己裹得嚴實如一隻蠶蛹。他的毛孔需要將汙穢的陰霾釋放出去,他的肌膚需要重新回到陽光的懷抱。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新鮮的空氣,可寒風馬上穿破了他的氣管,劇烈的咳嗽讓他直不起腰。他想拄著膝蓋歇上一會兒,可邦國的傭兵一直在後頭催促前行。
入骨的風不斷地嚎叫,他的耳朵有些失聰。太陽被高高地點綴在空中,猶如在粗布破衫之上精細繡飾的花紋,沒有丁點兒實際作用。放眼望去,島上不外乎三種顏色。黑的是礁岩,白的是冰雪,灰色的,是人間。
高高的圍牆是用黑曜石壘砌而成的,蜿蜒扭曲地將整座部落圈在了反著白光的海崖岸邊。穿過由士兵把守的營門,他們進入了坎帕卡的營區。
“等在這兒,不許亂走!”押送他們的士兵說著徑自走開了。
還能亂走到哪兒去啊?塔格笑著打量起了營地四周。
大大小小的帳篷是灰色的,男女老少的衣著也是灰色的。灰黑色的哨兵們持著弓箭立於牆頭,灰褐色的島民們則在士兵的監視下忙忙碌碌。灰蒙蒙的天空,灰沉沉的遠山,灰禿禿的旌旗,灰迢迢的足跡。他的眼睛也被同化成了灰色,寂寥的灰,溫柔的灰,哀怨的灰,未知的灰,從緩和到緊促,從悅目到刺眼,灰色的世界像一塊落滿塵埃的布,蒙住了他的雙眼,也捂住了他的口鼻……他突然跪倒在硬實的雪地上,狂嘔不止。
他久久地伏在地上,想將酸腐的食物與陳釀的苦水一並吐出,過了半天,才想起先前在船上,他已經將膽汁和胃液都傾吐幹淨了。他好奇地將冰冷的手掌埋進到溫暖的雪中,棕色的皮膚在一片潔白之上顯得黝黑發亮。
該死!該死的年代!該死的寒鐵!等著,用不了幾天,我就會把寒鐵挖出來!等到那時候,國王會派由黃金打造的大海船來接我回家,我看看誰還敢給我套上枷鎖!等我到了王城,國王會大擺筵席來款待我,少女們會擠滿街道隻為了給我戴上花環……很快,很快我就能回到棕櫚樹下,回到夏天的懷抱。想到這裏,他狠狠地抹了抹嘴。雪是甜的。
一隻冰霜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王城的少年站在他的身前,纖細的胳膊像是一根結實的繩索,一頭連著自己羸弱的身軀,一頭捆住塔格的手臂。
“還享受著被你戰勝的命運嗎?”少年冰冷地說道。微弱的陽光之下,他的眼睛依然黯淡無光。
“不,枯木島的嘟圖哲落會這樣告訴你,與其挑戰自己的命運,不如去找一找真正屬於自己的命運。接受吧,別無他法了……哇,我怎麽好像被哲落附體了一樣。”塔格站起身來,笑著說。也許是這一身毛皮的緣故,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壯實了起來。
一個同樣棕色皮膚的士兵朝他們走了過來,一看就知道,這是個來自炙海的傭兵。塔格忙笑著迎上前,打招呼道:“你好啊老鄉,我是大仲夏島……”
士兵的矛杆重重地敲打在了他的腿窩處。他一個趔趄,順勢跪倒在了堅硬的冰雪上麵。
“趕快給我滾去幹活,你個被流放來的雜碎!”傭兵狠狠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