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羅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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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上的這些奴隸都剛剛重獲自由,眼見著遮天跨海的冰雪之主已暴怒如雷,他們全被嚇得丟了魂魄。”

    同樣的極北夜晚,同樣又是黑叔講著《黑帆》……羅南腦袋空空,隻是機械地撥弄著身前的篝火。這幾天,蓋馬老爹憂心忡忡,滿口都是什麽血月來得過早,隻怕是有災難臨頭。還能有什麽災難啊?羅南晃著腦袋想,這嵌入天際的血月就和黑叔講的傳說故事差不多,最初都能讓人驚詫,而今卻隻會帶來綿綿的困倦。想著想著,他又打了個哈欠。

    “有些人慌不擇路,跳海逃生,瞬間便落入了獅頭海妖那藏匿於長發之中的巨口;有些人跪拜在甲板之上,滿嘴都是那些從未對自己伸過援手的神明;而剩下的人靈機一動,他們想到了不久前才幫助他們逃離牢籠的造船者。一定是他!是他惹怒了極北的魔王!這都是他的過錯!”

    “哎,這都是我的過錯……”隔著篝火,他聽見了曉音無奈的歎息。

    “原諒你的過錯了,現在給我耐心聽著吧。”黑叔照著曉音的腦袋重重地彈了一下,繼續講道,“哎?我講到哪兒來著?對了,那些害怕極了的奴隸們趕忙聚到一起,商討對策。最後,他們決定要獻祭掉這個皮膚黝黑的異族少年。這些臉色慘白的奴隸們覺得,這樣就能夠平息掉魔王的怒火,哪怕這意味著他們要再次走入冰塑的牢籠。”

    “黑皮膚的少年沒有言語。隻見他從吵鬧的人群中橫穿而過,麻利地爬上了船頭。他扭頭望向東南方的天空,隨口嘟囔出了一個誰也沒聽過的詞語—‘坎帕卡’……奴隸們仿佛都花了眼,這個瘦弱的少年似乎瞬間蒼老了許多,而那雙深邃的眼睛也綻放出了紅色的光芒。他頭也不回地縱身跳入冰冷的遠洋,硬生生地將幽暗的海麵砸出了一個巨大的水渦……海麵漸漸平靜了,可在船上祈禱的奴隸們並沒有等來冰雪的止步,魔王的憤怒仍未平息。”

    “北風依舊在怒吼,魔王指揮著饑餓的冰雪,飲下每一滴海水,吞下每一束陽光,也許,人類的命運就該終結於此了,也許整個世界都該沉睡在嚴酷的冰雪之下。”黑叔講得興起,便利索地掄起了拐杖,圍著篝火繞圈踱步。

    “可驚天動地的悶雷從他們的腳下陡然響起,風雪的狂想就這樣終結了篇章。天與地已被吞噬殆盡,可新的天空卻從海底緩緩升起,新的陸地也從裂縫中直直刺出。黑紅色的岩石斬斷了海麵,黑紅色的怒火融化了冰雪。這座拔海而出的島嶼像一扇盾牌,守護住了載滿人類的黑帆之舟,也將極北魔王永遠地阻隔在了天塹之外。”

    “海洋依舊波濤洶湧,而這群幸存下來的人類卻得以順流漂泊,最終漂到了遙遠的南方,踏上了肥沃的土地。”黑叔捋著花白的胡子,拍了拍孩子們的肩膀,低沉地說:“黑帆之至,逆勢之時,從此,世界上一片溫和,可坎帕卡島上卻依然嚴寒肅殺。而這嚴寒,卻更像是來自它的內心。”

    黑叔會偏執地為每一個睡前故事,想出一段古怪的話作為結語:“嚴寒,總是由內而外的。她誕生於岩土的最深處,存活於人心的最深處,最終也將消逝於天空的最深處。”

    “我覺得你說的不對吧,”曉音挑著眉毛,向黑叔提出了質疑,“冷是由表及裏的吧。不信你看,吸一吸氣,分明是鼻頭先感覺到冷,之後鼻孔裏也跟著變冷,到最後連肚子裏都滿是寒氣了。這怎麽解釋?”

    好不容易想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結尾,黑叔本來正沉浸在竊喜之中,冷不防被這調皮的小丫頭給問住了。他支支吾吾地解釋了半天,最後便又在她的腦袋上笨拙地彈了一下,假裝生氣道:“你這個鬼丫頭,自己再去好好想想。”

    一旁的曉野瞥了一眼孿生mèi mèi,憨憨地笑了起來,通紅的臉盤像是即將入海的夕陽。他說:“不,你年紀太小了,沒聽明白黑叔這個故事……”

    “笑什麽笑,你這隻肥耗子又什麽都懂了,是不是?有能耐就別在半夜叫羅南陪你去上廁所啊?”曉音敏感地反擊道。

    “不許給你哥哥起這種外號,”黑叔用粗大的手指敲了敲曉音的腦袋,嚴肅地說,“曉野遠比你想象的了不起。”

    “了不起?我倒是真覺得他的肚子挺了不起。整個島都餓成了皮包骨,隻有他站著看不見自己的腳尖。”曉音撇了撇嘴,絲毫不想退讓。

    曉野似乎想要說什麽,可到頭來隻是尷尬地笑了笑。他製止了黑叔對mèi mèi的訓斥,隔著皮襖拍了拍肚皮說:“我確實是太胖了……不過,我已經開始克製自己了呢。今晚我就隻吃了自己的那份兒肉,石婆本來還想多給我兩塊呢。可我拒絕了。”

    “哈,那對於你這種能吞下一頭海豹的人來說還真是少見了呢。”曉音不依不饒地說。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性格變得與容貌一樣,都如這世界的盡頭般冰霜凜冽。

    黑叔說不動曉音,便轉向一言不發的羅南求助:“哎,我一個糟老頭子,說話都跟不上這個鬼丫頭了。羅南,你是他們的哥哥,是不是該適當管一管這兩個孩子了?”

    羅南無奈地搖了搖頭,一頭蓬亂的黑發隨風輕舞。“我沒有資格訓斥他們倆,一個失敗的水鬼,一個失敗的家人。”他有些哀傷地說。自從曉音歇斯底裏地指責過他之後,他就沒法停止思考這些事情。

    你是個懦夫……我們現在的困境……那個女人的死……

    “嘿,孩子,羅南,”黑叔連忙安慰道,“這麽小的年紀,別談什麽成功與失敗,相信我,被困在這裏我們都是失敗者,但能在坎帕卡存活下去,遠比做國王還有成就感。真的,給我那些軍隊,我也能打下七海,但讓那個豬頭國王來極北試試,他會後悔離開娘胎。”

    “不,黑叔,你不懂。”羅南機械地搖著頭,他無法讓別人走進他的內心世界。

    “我怎麽會不懂呢?我可是親眼看著你,從一個迷茫的孩子長成了坎帕卡最出色的男人。”

    “黑叔,我還差一歲才成為男人呢。”羅南不自在地聳了聳肩。那一頭,曉音還在不依不饒,而曉野則在唯唯連聲地為自己辯解。

    “不,羅南,數字隻是數字而已。從你摟著兩個孩子的肩膀站到我麵前的那刻起,你就已經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黑叔一邊敲打自己的腿,一邊對他說。

    “頂天立地?我嗎?”羅南不覺笑出聲來,“一個在母親遇難時不知所措的男人?,一個從來不知自己生父是誰的男人?一個下水四年連寒鐵的影子都沒摸到過的男人?不,我還擔當不起……”

    “羅南,你最近是怎麽了?這些問題又不是你造成的,這些事情都不是你可以掌控的。你無法改變過去,但你可以掌控自己以後的生活啊。你可以保護你的弟弟mèi mèi,可以做一個負責的ài rén,可以當一個稱職的父親。去成為自己想成為的男人,尊主保佑,就算全天下都崩塌陷落,但你可以選擇不同!”

    羅南敷衍地點了點頭,握了下黑叔伸過來的大手。他的臉上擠著笑容,可心裏卻依然在翻覆。八年的時間可以磨掉礁石的棱角,可以削平入雲的山尖,可抹不去的,是羅南心中的傷痛。每一個夜晚來臨之時,那灼人的記憶都會如岩漿一般,從忽近忽遠的過去漫延進他的腦袋。

    神醒之夜,轟響的前人之空,整頓之晨,碎裂的故去之土。那一行行劃破天際的星火,那一陣陣飛落塵世的焦石。那雷鳴,那焰氣,那震蕩,那嘶喊……天旋地轉之間,他多想將那塊燃著怒火的巨石奮力擎起,將整座神眠山都夷為平地。“媽!”他隻記得這一聲哭喊,黑暗便趕在深淵縫合之前將他的雙眼遮了個嚴嚴實實……可那惡毒的炎魔怎麽可能讓他輕易地忘記傷痛呢?睜開眼,身前那簇跳動的火舌之間,是母親日漸模糊的臉。“我最愛的小南。”他隻能記起母親對他這樣的稱呼,可每當此時,她的臉孔就總會變得模模糊糊……他伸出手指,想再一次觸碰母親的臉龐,火焰似乎也溫和起來,輕扭著身姿向他靠攏。

    母親的臉被焦黑的木棍捅成了碎片,剛剛翻出的火苗將她燃成了灰燼。黑叔握著木棍的另一端,一雙眼睛正緊張地盯著他看。

    “孩子,真沒事嗎?”黑叔用稍有顫抖的聲音問道。

    “真沒事,愣神兒了而已。”他抬起頭,尷尬地笑了笑。

    “那個人,是你們的新水鬼吧?”曉音突然問他。

    羅南朝她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在小路的另一端,幾個南方傭兵正架著一個瘦小的男人朝營地的中區走去。

    “他叫塔格塔勒滿,從炙海來的。這個人我還不太熟悉,但他見人就隻有一句話,朋友,我是大仲夏島的塔格。”羅南眯起眼看向遠處,發現架著塔格的是傭兵頭子別獵和歪下巴的惡人雷昆。

    “看樣子,塔格的朋友們在用極北的方式來招呼他啊。”曉音笑著說。

    “他是個還沒被坎帕卡摧毀的雛鳥,帶著南方溫暖的椰子味想融入極北的黑夜。尊主保佑,他長得可真瘦小啊。”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黑叔不由地感慨道。

    “再瘦小也是個男人啊,他不是有手有腳嗎?自己不去還擊,還要怪別人來欺負自己?弱肉強食,這點道理都不懂!真是頭蠢鹿!”曉音說著說著就有些氣憤了。

    “這個時候,還手和還嘴都是很不明智的做法吧。”曉野輕聲細語地說了一嘴,生怕再把mèi mèi惹怒。

    曉音翻著白眼,不滿地回嗆道:“照你這麽說,跪在地上挺著挨打就是明智的了?”

    “其實,我真想去幫一幫他,給他和南方兵們說說情。”羅南說著便想跟過去看看。

    “那個歪下巴會認為你是在挑釁,他的腦袋裏隻有打與殺兩個概念。”黑叔並不讚成,一把將他拉了回來。

    “也許可以去找蓋馬老爹……”曉野戳著圓滾滾的手指,一邊小心翼翼地盯著曉音,一邊插話道。

    “別再給蓋馬找事兒了,族人和邦國駐軍之間的關係好不容易才緩和到現在的地步。”黑叔又搖著頭說道。

    “也許咱們可以在半夜裏,躲在牆角襲擊他們,搶了他們的wǔ qì,直接去把那個皮胖子給捅死。”曉音激進地提議道。

    “然後呢?”羅南嚴肅地問。

    “然後登上他們的船,逃去南方啊……”她得意洋洋道。

    “別說了!”黑叔不耐煩地打斷了曉音,板著臉說,“真是異想天開!以後不許再有這樣的念頭!”

    “我覺得可以試一試。不然呢?不然咱們也是在極北等死,不如放手一搏。”曉音仍然堅持著自己的想法。

    “知道反抗是好的,但你要量力而行,”羅南對mèi mèi嚴肅地說,“你確實是懂得如何戰鬥,但你要知道,自己隻是個普通人而已。也許你能放倒兩三個赤手空拳的士兵,可然後呢?你想沒想過要怎麽對抗人家的長矛和刀劍?你想沒想過怎麽解決掉營牆上的弓箭手?”

    “那就這麽一直被奴役著?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啊!”曉音煩躁地嚷道,“坎帕卡有四五百人呢,他們呢?還不到一百人。五個打一個啊!就算是用屍體去頂住那些鐵器,也該打得贏了吧?你們怎麽那麽膽小啊?”

    “住口吧你!你這個鬼丫頭懂得什麽是戰爭啊!”黑叔氣憤地說道,“還五個打一個?你忘了咱們有多少老人,孩子和女人了嗎?你讓誰去拿身體抵擋那些鐵器啊?你說得倒是很輕巧!你想拿什麽反抗啊?拿石頭扔他們?拿魚骨頭當劍?你捕魚用的都是些木頭魚叉,連曉野砍樹用的鈍斧都掌控在人家的手裏。”

    “人多就一定能贏嗎?你以為坎帕卡沒有做過抗爭嗎?當年族人窩進山林對抗這些該死的森基人時,你們還不知道在哪呢!咱們死了數不清的族人,可穿著皮甲的屍體比咱們還多上好幾倍。有什麽用啊?人家的增補是源源不斷,咱們呢?除了這座島,咱們什麽都沒有。所以你不要太想當然了,咱們也許能幹掉島上的這些駐軍,可然後呢?邦國的援軍到了你想怎麽辦?而且,島上又有幾個人能活著撐到那個時候?連活人都沒有了,你打這勝仗還有什麽意義啊!”老頭越說越激動,連營火都被他說得火星亂飛。

    “你又沒參加過那場戰爭,你知道什麽?”曉音不服氣地小聲嘀咕道。

    黑叔頓時氣憤到了極點。他強忍了半天,才顫抖著將怒火壓下心頭。

    “光指望著你們,我就永遠也離不開這裏了!”曉音咬著牙,賭氣地說。

    羅南陰沉著臉,半天擠出了一句話:“抱歉,可是我真的盡力了。”

    “哥,我相信你,咱們早晚會成功的。”曉野的臉上掛著靦腆的微笑。

    “孩子,我也相信你,那寒鐵早晚會是你的,別著急。”黑叔一邊捶著後背,一邊對他說,“等你捧著寒鐵從藍寶石湖底重回營地時,就可以帶上他們倆離開了。坐上邦國的大船,去王城受封領賞,離開這遠洋,去靜海也好,去鞘海也好,可我不建議你們去炙海,那裏天熱得連屁股都沒有幹爽的時候。但無論如何,都要去一去複生海,切記,複生海,在那裏你會變成不一樣的人。去彩虹島,去小仙子城……”老人突然使勁敲了敲腦袋,仿佛有些神誌不清。

    “帶上我們倆?黑叔,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曉野像是一隻受驚的小鹿,弱弱地問黑叔。

    “太老了,太老了。我的身體注定要被扔進神眠山,等待狼靈接受我的軀殼。蓋馬雖然怨恨我,但他還是會把我的靈魂送往異度……外麵的世界我已經看得夠多了,而你們還沒有,你們有足夠多的時間去闖蕩這個世界,而屬於我的旅程就快要抵達終點了。”

    沉默片刻,曉音冷不丁尖酸地說:“哇哦,說得像我們馬上就要離開了一樣,可真是尊主的恩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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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南靜靜地躺在自己溫暖的鋪位裏,身上蓋著厚厚的毛毯。他很疲乏,卻失去了先前的困意。

    平時,他都是在夢裏問自己,假如有個父親在身邊,生活會不會截然不同。而今晚,這個模糊的稱呼卻在清醒時分就鑽進了他的腦袋。

    生在這個紛亂的年代,沒見過父親並不稀奇,母親從不提起也很合理。可連能夠看穿生命迷霧的蓋馬老爹,都沒辦法從他最深的記憶中,搜刮出半點關於他父親的影子,這是他無法理解的。

    他已經過了怨恨的年紀。幾年前,他還會想,也許那個黑心的混蛋現在正躺在巨大的太陽底下,摟著不知姓名的野女人,棕色的煙碎撒滿了前胸,焦黃的牙齒突兀地支到了嘴唇外麵……也許他是個邦國的島主,亦或是國王的將軍,而被征服的遠洋女人配不上“夫人”這種虛榮的頭銜……呸,是你配不上坎帕卡,他總是這樣把自己拉回到現實。

    現在呢?他更傾向於這樣的觀點:那個男人已經死了,也許被長矛貫穿了心髒,也許被豺狼嚼碎了骨頭。他甚至曾蹦出過更詭異的念頭,也許是母親殺了他,這就是她一直回避這個話題的真正原因。

    想到母親,那團不滅的火又撲回了他的身體。震耳欲聾的巨響已經融入了記憶,這會兒正在他的腦中肆意打轉,而支離破碎的記憶卻攜著高溫,從大腦順流直下,紮入他的每一根腳趾。

    他猛地坐了起來,讓久遠的寒涼降一降自己的體溫。曉野和曉音在帳篷的另一側熟睡,黑叔的鋪位則安在他的旁邊。老人的呼嚕依舊驚天動地,抽吐氣浪的樣子猶如換氣的鯨魚。

    趕緊睡著吧,夢中的火焰就不會這麽灼人了,他摸了摸微熱的臉頰,準備再次鑽到毛毯下麵……黑暗中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他的目光在帳篷內一圈一圈地掃過,終於在門口定了格。那是一抹青灰色,是令他頭疼的老狼鬥篷,可它為什麽會擰成一團伏在門口?他明明記得,自己在躺下之前將鬥篷放到了腳邊。

    他穿著薄薄的單衣,爬出鋪位,幾步就竄到了鬥篷的跟前。

    它活了!這是羅南的第一反應。

    他稀裏糊塗地蹲在一旁,而麵前的這頭老狼卻在吃力地扭動。尊主保佑,它活了!他鼓足勇氣,把手伸向了仍在蠕動的毛皮。

    呼……原來是一隻近兩尺長的極北負鼠,正卷著長長的尾巴,挺著粉色的鼻子,在地上東聞西探。它的眼已經瞎了,黑色的小眼珠徹底被白翳所覆蓋。

    “看看是誰迷路了?餓肚子了吧?可惜你找錯了地方,我都沒吃到幾口晚飯,這裏沒有食物給你吃啊。”羅南一手拎起鬥篷,用另一隻手將仍在胡亂轉圈的大負鼠抓了起來。它已經一動不動地開始裝死了。趁著它還沒有朝我身上噴焦黃的臭尿,趕緊給它放回外麵去吧。羅南悄悄地挑開了厚重的門簾,將負鼠輕輕放到地上。

    “去吧,往營牆邊上跑,看見最外圍的那頂大帳篷了嗎?去那兒吧,你能偷到些鹿肉吃。”他小聲地對仍在裝死的負鼠說,“你可別被南方傭兵們給抓了去啊,他們會拿你當飯後的甜點吃。”

    血月仍駐守在夜空,將一片雪野映得殷紅。石牆上的火焰還在迎風搖擺,可守夜的傭兵們已將身影隱匿於石台。夜好安靜,從這裏,隔著兩片營區,他都聽得見海浪親吻礁石的聲音,聽,那是獅頭海妖在洋麵上徹夜哀嚎……羅南愣了神,他仿佛能眺望見,在迷雲濃霧邊,在激浪匯聚處,狡猾的海妖將它那虛假的笑容藏入了陰影,而碩大的獅口已顯露在了長長的碧發之外。它高高地躍出了海麵,不停地望向東方的迷嵐。雷鳥,那消失在迷巒之中的雷鳥,何時才會歸回?失去了鬥爭的**與生存的樂趣,它已漫無目的,隻得淪為笨拙的海上屠夫……

    我被黑叔那些瘋狂的傳說影響得夠深了,等我老了,會不會也變得和他一樣,絮絮叨叨地編些瞎話給孩子們聽。想到這兒,羅南不禁一陣哆嗦。

    突然,一陣輕巧的腳步聲從右手邊的小路上傳來,扭過頭,一個少年正站在十步開外。真該讓黑叔看看什麽才是營養不良,他瞧著少年那慘白的臉色,不住地暗想。

    “還沒睡啊。去撒尿?”他舉起手和少年打了個招呼。可少年並沒有理會,仍舊站在那裏,盯著他看個不停。他的眼睛十分特別,昏黑得比此時的夜空更甚。

    “最近提前進入血月了呢。呃……我也是水鬼,咱們在神眠山頂見過,當時你和那個大仲夏島的塔格在一起。”他尷尬地找著話題,滿心期盼對方快點走開。

    瘦小的少年隻是點了點頭,仍然一聲不吭。

    “要是沒什麽事,我就要回去……”他尷尬地說。

    “你的眼睛很特別。”少年突然開口說道。

    “呃……你是指這個藍色嗎?確實不多見,以前有個叫林祀的水鬼,也是藍眼睛……”沒等他說完,那少年便又一言不發地按原路返了回去。

    望著少年的背影,他無奈地聳了聳肩。姓穆的豬頭啊,瞧瞧為了你的寒鐵,坎帕卡都接收了些什麽怪人。

    血月的催眠效果仍然強力,困意又重新攻占了他的大腦。快回去睡了吧,天亮了還得去找那該死的寒鐵……見鬼!他猛然甩開手,將自己的狼皮鬥篷扔到了地上……看著被紮出了血的手掌,他憤怒極了,低下頭想要在粗糙的鬥篷上麵踩踏幾腳,卻驚訝地發現,那長長的狼毛已硬如密密麻麻的鋼針,此刻正直挺挺地向前聳立。

    青灰色的狼皮安靜如一隻察覺到了危險的豪豬,可在羅南看來,那更像是老狼臨死前驚恐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