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羅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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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營地裏的空氣仿佛凝滯住了。緊張,恐懼,迷茫……對於坎帕卡人來說,這些感受並不陌生。可這次不一樣了,羅南實在想不出來,在過去的十多年裏,有哪件事情能比現在這件更令整個族落惴惴不安。

    哪怕是神醒之夜呢,他悲傷地想。

    殷紅的血月升起在被迷霧籠罩的東方,為坎帕卡的葬禮草草地收了個尾。蓋馬老爹揮起了拐杖,可哀怨的號角卻沒有被送葬者們吹響。沒有人知道該怎麽辦了……一雙雙眼睛滿是惶恐,正死死地盯著被擺放在人群中央的停屍台……晚風襲過,揚起的飛雪夾雜著本該屬於死者的粉塵,不可名狀,驚得族人連連退縮。木台之上,毛毯之中,那具枯瘦的屍體已不複存在了。

    毛毯是蓋馬老爹讓人去取來的。他把慘死的男孩包裹在了其中,為的是不讓熊家的老太太看到小孫子如今的模樣。可誰能想到,當族裏的男人們即將扛起木台,準備把失去生氣了的軀體獻給狼靈時,毛毯被陰風吹開了一角……沒有骨肉,飛散出來的隻是灰白的粉末。

    葬禮上頓時鴉雀無聲。沒有人言語了,沒有人驚叫了,甚至連熊家的女人們都止住了沒日沒夜的哭泣。

    站在人群之中,羅南突然覺得自己十分渺小,十分無助。他被眼前的場景驚得合不上嘴,腦中滿是蓋馬老爹曾經講過的典籍故事。冥之尊的異度裝不下七海的亡魂,七曲五轉,三顧一慕,曆盡千險的逝者得以安息,而其餘的亡魂則將飽受折磨。這究竟是犯下了多大的過錯?那孩子居然連進到狼靈腹中的機會都沒有了……過了許久,他才聽見曉野在一旁那顫抖的祈禱聲:“尊,尊主保,保佑……”

    蓋馬老爹又揮動了幾下拐杖,向族人們示意儀式繼續,可本應去扛屍台的幾個人卻連連後退,直呼有冥鬼邪靈。呼聲像毒藥一般在人群中擴散開去,直入心脾。驚叫聲,祈禱聲,咒罵聲,嚎哭聲,頓時不絕於耳。

    人群中央,蓋馬老爹仍舊杵在停屍台的旁邊,不知是在喊些什麽,而這時的族群早已亂作了一團,自然是無人應和。

    “去找黑叔,攙著他先回去!”羅南拽過曉野和曉音,大聲囑咐道。曉音冷著臉對他說了些什麽,可周圍實在是太吵鬧了,他隻能捂著耳朵,指了指蓋馬老爹的方向,便自己走開了。

    他擠過驚慌失措的族人們,快步走到了蓋馬老爹的身邊。

    “您有什麽吩咐?”他趴到老爹的耳邊,大聲問道。

    “快去讓熊家的人把台子送走,送進山裏!”老爹望了望掛在半天上的血月,有些急躁地對他說。

    羅南將目光快速地掃向人群,找了半天,才在一片混亂之中尋到了喪子的熊家。

    “快過去!送你弟弟進山!現在就去!”他跑了過去,拽過熊家的長子,大聲對他喊道。

    身形粗壯的熊家四兄弟這才如夢初醒,連忙抹抹眼淚,跑上前去,扛起停屍的木台,往營門方向小跑過去。

    此時的族群已經混亂得分不出了個數,哪有心思讓出一條路給熊家的送葬者。任憑蓋馬老爹站在中間說得口幹舌燥,他們也聽不進半分言語。

    “該死。”羅南趕忙跟上前去,想幫熊家的四兄弟擠開一條路。可哪成想,恐懼已經蒙住了族人的雙眼,他們已經不分青紅皂白了。

    “被詛咒的血脈!”人群中有人高聲喊道。呼應聲立即響徹了雲霄。

    “快讓開!”羅南擠在熊家兄弟的身邊,喊破了嗓子卻沒人挪開半步,反倒是越來越多激進的族人堵到木台跟前,推推搡搡,指指點點,滿嘴都是不著邊際的汙邪與詛咒。

    一陣強勁的風雪突然席卷而過,無征無兆,勢頭大得讓羅南俯下了身子,睜不開眼。耳邊的狂風呼嘯不止,其間還夾雜著身旁族人的驚呼與忽遠忽近的鷹啼,巨大的雪片斜插著急墜而落,打在他的臉上險些讓皮肉開綻。

    “進了林子速去速回!”

    蓋馬老爹的聲音突然洪亮得蓋過了風雪,羅南這才發現,風雪停了,而與風雪一起靜下來的,還有愣在他身邊的族人。在他的麵前,風雪已刮倒了整整一排的族人,他們趴伏在厚厚的冰雪之中,臉上滿是驚恐與疑惑。趁著他們還沒有爬起來,羅南趕忙推了推熊家的老四,催促他們快點兒上路。

    “別忘了把毯子掀開!”蓋馬老爹又朝他們喊道。這一次,他的聲音已經嘶啞了,像是一條即將冬眠的蛇。

    就在這時,邦國的士兵們趕來了現場。神箭手別獵大搖大擺地走在最前麵,手中的長矛映著腥紅的月光。

    “葬禮結束!都他奶奶地給我滾回去吧!放著好日子不過,想鬧事是吧?不想活了的留下,剩下的快給我滾!”別獵一路踹開仍發著愣的族人們,站到蓋馬老爹的身邊大聲嗬斥道。他帶來的幾十個南方傭兵也跟著衝進了人群,橫起長矛的木杆,一路戳打著,漸漸地把這數百的坎帕卡族人都驅回了自家的營帳。

    “老頭,皮將軍不和你們計較,你們也別太過分了。”別獵皺著彎彎的眉毛,尖聲尖氣地對蓋馬老爹說道。

    蓋馬老爹緩緩地閉上了眼,朝南方傭兵點了點頭。

    “再亂成這樣,我就要讓你們這該死的坎帕卡從白色變成紅色。”別獵狠狠地甩下一句話,便倒拖著長矛離開了。

    “老爹,這……”羅南走回到了祈長的身邊,憋了一肚子的疑問,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回去吧,羅南,”蓋馬老爹疲憊地說,“別問那麽多問題,咱們都需要休息了。”羅南這才發現,老人的臉色慘白如霜,身子顫抖不止,要不是手中的拐杖結實,恐怕他早已摔倒在地了。

    “不,老爹,我不問這些事。我,想請您幫我看一看這件鬥篷……”羅南也不清楚自己怎麽會選在了這個時候開口,問這樣愚蠢的問題。

    “鬥篷?怎麽了?”老爹拄著拐杖朝前挪著步,隨口問道。

    “前天晚上,我……”他依然不知道該怎麽描述這件事情的始末,隻能尷尬地扯著身上的鬥篷,對老人說,“我,我覺得……它是活的。”

    蓋馬老爹站住了腳,回過頭來詫異地看了看羅南,沒有說話。

    停頓片刻,老人突然擺了擺仍在顫抖的手,然後就挪步朝自己的帳篷走去。

    “老爹?您的意思……”羅南跟上去,猶猶豫豫地問。

    “羅南,我真的沒有精力去處理你這個荒謬的問題了。”老人的聲音虛弱且沙啞,臉比以往要更加滄桑。一身的黑熊皮,再配上現在的臉孔,老人仿佛就是一尊遠古的熊類化石。

    “不,真的,老爹,它聳起了背毛,還刺傷了我的手!”他急躁地向祈長解釋道,“我是在想,今晚又發生了……怪事。現在怪事接連不斷,我擔心這中間會不會有什麽聯係……”

    “聯係?聯係就是人心在作怪。”老人沒好氣兒地說道,“不用看都知道,老狼皮就是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水汽結冰了,就是這麽回事兒。”

    “水汽結冰?”羅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蓋馬老爹會用這樣的話來敷衍自己。他們已經走到了老爹的帳篷前麵,整條小路都是漆黑一片,隻有這裏還燃著明亮的篝火。

    “發生了什麽?”蓋溪突然從老爹的帳篷裏鑽了出來。祈長從不允許她參加葬禮,說是她身子太虛弱了。

    “就是水汽結冰了。”蓋馬老爹沒有理會孫女,轉過來,捏了一把羅南身上的狼皮鬥篷,不耐煩地說,“老狼的毛質本身就又硬又糙,上麵還掛著水汽,遇到冷風結了冰,不小心當然會把你的手刺破。懂了嗎?”

    “可是……它真的是把背毛都聳起來了啊,就跟活的狼一模一樣!”羅南脫下鬥篷,攤開在老爹的麵前,仍想繼續解釋,卻立馬被老爹給製止住了。

    “別再瞎想了!快回去吧,我不想再聽這種愚蠢的話了,毫無意義。”蓋馬老爹用拐杖挑起門簾,弓著腰鑽進了破舊的帳篷。

    “爺爺這是怎麽了?”站在一旁的蓋溪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朝羅南挪近兩步,低聲說,“他一般是不會對族裏的年輕人發火的。”

    “尤其是你。”她又紅著臉補充了一句。

    “該死!”羅南將手中的鬥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掀起的沉雪險些把篝火撲滅。

    “我相信你。”蓋溪對他微微地笑了笑,蹲下身把鬥篷撿了起來。

    “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羅南無奈地搖頭道,“現在什麽都一團糟了,該死!”

    “不,什麽都是相不相信的問題,相信與不相信總會將未來引向不同的方向。”蓋溪一邊說,一邊將鬥篷上的霜雪拍打幹淨。

    “你沒去參加葬禮真是xìng yùn。該死的,咱們這兒到底是怎麽了!”他一屁股坐在了顫顫巍巍的火苗前麵,身前的坩堝裏還殘留著令人作嘔的藥渣。

    “xìng yùn與不幸總會同時降臨。”幹瘦的坎帕卡女孩輕笑著,將鬥篷重新披回到了羅南的肩上。

    她的臉居然破天荒地沒有了紅暈。

    “你是怕了嗎?”她也坐在了微弱的篝火前麵,與他隔的距離有一人寬。

    “不,我不是怕,”羅南趕忙解釋道,“我是有些生氣而已,有些煩……”

    “沒關係,我會一直為你祈禱,放心吧。”蓋溪從手邊撿了幾根木頭,將其扔進了即將熄滅的火堆裏。火勢漸盛,她的笑容也越發燦爛了。

    從她那靦腆的笑容中,羅南仿佛嗅出了淡淡的百合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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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南喜歡藍寶石湖,但他從未像今天一樣對藍寶石湖心懷感激。

    他太累了,累的不僅僅是身體。他的腦子很亂,最近發生了太多需要讓他思考的事情,而他卻根本不清楚究竟該從哪兒入手……寒鐵,步入湖中,他現在隻有這一個念頭,寒鐵是可以打開全部鎖頭的鑰匙!他希望會是如此,卻又不敢對此抱有太大希望。

    尊主保佑,願今日一切安好,他半裸著身子,浮在藍寶石湖的湖麵,默默地祈禱了一句,便一頭紮進了湖心。

    天空的不安與大地的嘈雜在這一刻都被拒之了耳外。藍寶石湖總是格外地寧靜,除了魚的呼吸便是水的低語,每每深入其中,羅南都會覺得自己也變得靜如止水,那些躁動的心氣與繁雜的心思,在轉瞬間就消逝在了這潭藍色的境意。

    遠遠的陽光在水下折射出了無數的星星,閃爍著,跳躍著,時而破散,時而凝集。羅南張開長長的雙臂,將自己想象成為翱翔在天際的蒼鷹,而黑灰色的小魚們也盡情地配合著他,三五成群,追逐嬉戲。在光滑的簇擁之中,他緩緩下潛,享受著與魚群一起躍動的短暫時光。

    小魚們追逐著陽光向湖麵遊去,留下了羅南一人孤身前行。眼見著光線越發微弱,他粗略地估計到了下潛的深度。尊主保佑,他又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便急匆匆地進入了老水鬼的衝刺狀態。

    他將雙手緊緊地合攏在了腦袋的前方,雙腳拚命地蹬踏周圍的湖水,眼見湖水的波動愈發明顯,他便盤旋著扭動身軀,向前奮力衝刺,片刻過後,他就像是一支離弦的箭一般,將自己射向了冰湖的深處。

    大湖被他粗暴地刺穿,極不情願地開放出了一條狹窄的“水中通道”。周圍的死水也活過來了,褪去掉藍色的掩蓋,露出了灰白的皺紋。穿行之中,水的阻力漸漸變小,他覺得時間都慢了下來。周圍越發昏暗,死寂也漸漸籠罩了過來。這時,他看到了白果,那個來自王城的少年。怪異的少年在下船時還沒有名字,因此,在簽封的時候,皮將軍便為他起了一個——白果。“嗯,你個就叫白果吧,這是本將軍個家鄉的一個吃的,要記住個可麽吃多白果,能個要命。”羅南對皮胖子的這段玩笑話印象很深。

    才下水這麽一會兒,那個少年便開始拚命地遊回湖麵,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坎帕卡早晚會生吞活剝掉他,羅南分心地想。

    飛速退後的環境終於慢下了節拍,他放緩了手腳的速度,輕輕一個擰身,便從這中空的“水下通道”裏溜了出來。寂靜在一瞬間進駐了羅南的耳朵,空白從左耳溜進了右耳,又從右耳潛回到左耳。他輕鬆地吐出一個氣泡,悶頭紮進了雜亂的湖底。

    藍寶石湖的湖底如荒廢的迷宮一般,亂石堆砌,棘草叢生。巨大的岩石一塊堆著一塊,肩並肩築起了一道道歪曲的牆麵,而他們尋覓的寒鐵,多半就埋藏在這些亂石的身底。早年間,羅南曾想記下這裏的地形,可不久後就放棄了,因為他發現湖底的地形,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山神給震得七零八亂,根本沒有規則可言。於是,他與其他水鬼們隻能日複一日地搜尋,像無頭蒼蠅一樣,挪動每一塊石頭,探入每一處縫隙,希望尋見自由與財富的鑰匙,可多數時候,撞見的卻是不歡迎他們的湖底住戶。

    羅南小心翼翼地翻著碎石,他雖已習慣了這種生活,卻依然提心吊膽。冰湖水蟒很少出現,鮫人也隻存活在長者的言談之中,可那些暴脾氣的雪蟹著實令他頭疼。它們永遠隱藏在巨石的陰影下麵,高舉著鋒利的螯爪,無聲無息地等待著入侵者陷入它們的圍剿圈。礁水的哥哥礁岩就曾這麽丟掉了半根手指……不知礁岩他是不是死在了雪蟹的螯爪之下,那簡直比被水蟒吞掉還淒慘,想到這羅南不禁一陣哆嗦。

    拐出一塊巨石的陰影,羅南便遇見了大胡子烏圖,他剛從一個石縫裏狼狽爬出。烏圖的胡子已經完全走了樣,此時正像水草一般散亂地罩在臉上。羅南與他輕輕地撞了撞拳,便繼續紮入石碓,尋找寒鐵的藏身處。

    當羅南第一次返回湖麵時,他又見到了不知是第幾次上來補氣兒的白果。

    “剛開始會覺得湖底可怕,”羅南遊到白果的身邊,對他說,“等年頭久了就沒事了,放鬆點兒。”

    見白果沒有搭話,他又友好地說:“你必須要極其緩慢地吐氣,對,極其極其緩慢,把心跳降下來。找好節奏,不要慌張,水鬼是不會死在水裏的。”

    那少年的臉色比平時更加難看,整個人都散發著陰鬱的氣息。他重重地喘著粗氣,僵硬地點了點頭。

    白果又潛了下去,留下羅南在湖麵獨自踏水休息。真是個古怪的家夥,他又暗暗想起不久前的夜裏,當時他在營帳外與少年不期而遇。他還記得那個黯漠的眼神,他還記得他那慘白的臉……

    天空突然落下了雪花,鋒利的雪片切割著鏡子般的湖麵。他突然回想起了四年前,自己剛剛下水時的場景。那時候,屬於凱乙的寒鐵還沒有出現,石叔還是一副樂嗬嗬的樣子,烏圖的胡子也跟現在沒有區別。他又想起了迅捷如鹿的森裏,喜歡和鷹雀說話的狸塵,隻吃生肉的嶺家三兄弟,被蟒蛇奪走一隻腳的陽櫓,還有斷指的礁岩,那時他弟弟礁水也才剛剛成為水鬼……下一個離開的會是誰呢?而下一個死掉的又會是誰呢?他有些悲傷地想。

    “你是坎帕卡的原住民?”突然浮出水麵的白果嚇了羅南一跳。

    “算是吧,我是在我母親的懷抱裏來到這裏的,那時候邦國才把臨近的俘虜都押來這裏。”他友好地說。

    “沒有父親?”白果冷冰冰地問。

    “不,我有父親,隻是沒見過麵而已……這很正常啊。”他不太自在地說。

    “你的眼睛很特別。”白果圓睜著烏黑的雙眼,緊盯著羅南看個不停,慘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前幾天的晚上,你就和我說過這句話了。”羅南開始不想再和這個少年交談了,但還是笑著對他說,“你再歇會兒吧,新手都會不太適應……我要先下去了。”

    “你剛才說水鬼不會死在水裏,”少年突然又陰冷地問了一句,“是嗎?”

    “我隨口說的而已……但是,水鬼必須要讓自己相信,能夠殺死自己的東西,絕不會是尊主用來重塑他們的生命源泉。”他說完,便一個猛子紮回到了藍寶石湖中。

    湖麵之下,他本想仰頭再望一眼陽光,卻發現那少年正透過湖麵,緊盯著自己。陽光已被沉雲遮蔽,風雪之下,他隱約地從少年的眼中瞥見了一絲薑huáng s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