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曉野

字數:7074   加入書籤

A+A-




    清晨,坎帕卡的天空便灰蒙蒙得不見太陽,昨日落下的雪片卻已將營地混成了一灘泥塘。曉野手裏端著一個快要爛掉的木盤,小心翼翼地從石婆那裏返回自家營帳。泥濘的道路上夾雜著半凍不凍的冰雪,走起來一步三滑,從營門口到家這短短的一小段路,他硬是氣喘籲籲地走了半個多鍾頭。

    “呦,這不是吃狼糞的那頭豬嘛。”兩個南方傭兵嘲笑著從他的身邊走過,大步流星。

    該死!曉野狠了狠心,也邁著大步朝前走去。

    還好,沒有想象得那麽糟,他一邊走一邊暗想,泥水濺了一身,隻當是為單調的衣褲上一些顏色。

    到了家門口,他剛掀開門簾,卻馬上紅著臉退了出來,扭頭過猛,腳下一滑,沒等叫出聲來,他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又怎麽了!”隔著門簾,他聽見了曉音不耐煩的叫嚷。

    “你快,快點,把衣服穿好。”曉野結結巴巴地說。他將聲音壓得很低,生怕周圍有人聽見。

    “什麽?”帳篷裏的曉音沒聽清,又問了一聲。

    “沒,當我啥沒說吧……”他剛要爬起來,就見到門簾被曉音挑開了一角,帳篷裏,曉音正把厚實的皮襖直接套到雪白的肌膚上麵。

    “用我拉你回來嗎?”穿好了衣服,曉音一臉的幸災樂禍,挑著粗重的眉毛問道。

    “我自己能起來。”他紅著臉想要爬起身,可撐著地麵的手卻有些不聽使喚。

    曉音還是伸出了手,他也隻好沮喪地將手遞給了她。她的力氣可真大,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自己的屁股就被拽離了冰冷的地麵。

    “還好咱家門口沒多少泥巴。”曉野先將裝著魚肉的木盤遞給mèi mèi,然後吃力地擰著身子,拍打身後的汙垢。

    “第一,別在稱這裏為‘家’,這破爛的地方沒有‘家’這個概念。”曉音皺著眉頭看著盤中的早飯,不滿地說,“今天也沒有鳥蛋?你這大肥耗子是不是又給我忘了啊!”

    “真,是真的沒有了……石婆說雪鵐都快看不見影兒了,去哪找鳥蛋啊?”剛開口,他的臉就又紅了起來。

    “你怎麽跟蓋溪一個慫樣啊?”曉音用腳趾夾起睡覺時穿的單衣,將其扔進了自己的小窩裏,翻著白眼說,“別動不動就臉紅心跳的,學著像個男人一樣。你當年都敢光著膀子摟著我睡覺,現在倒是裝起人樣來了啊。”

    “哪,哪的事兒啊!我,什麽時候!你你,你可不要,別亂說啊!什麽時候!”他急得連蹦帶跳,臉紅得像是盤中那生冷的魚肉。

    “你沒和我在同一個肚子裏睡了九個多月嗎?難不成你生下來就穿著皮襖和鬥篷?哥呀,能不能別那麽蠢,哈哈哈。”曉音一邊嘲笑哥哥,一邊將熊掌般的大靴子套到剛穿好短靴的腳上,“要想讓別人不嘲笑你,就得先讓自己別做蠢事,別說蠢話。”

    “這,我,”曉野尷尬極了,把兩手往挺出來的肚子上一搭,無奈地說,“我早就知道是這麽回事兒,陪你鬧著玩兒而已。”

    褲子和靴子上滿是泥點,他怕弄髒鋪上的毛毯,便將角落裏的木樁挪了出來,坐下歇上一會兒。他在等待軍號的聲音,牆頭上的軍號一響,揮斧子砍樹的一天就又要開始了。

    “你不吃?”曉音端起盤子,坐在曉野的鋪位上麵問,“還是你已經在回來的路上拿泥巴填飽肚子了?”

    “我啊,我還是減減肥吧,不吃了。”曉野靦腆地笑了起來。今天去的太晚了,石婆那裏隻剩下了最後的一盤魚肉和幾塊黏糊糊的肉凍。給她吃吧,光靠消化自己肚子裏的存貨,我就能活上個把月,他暗暗想到。

    其實他的眼睛很有神,又黑又亮,像是一對漆黑的珍珠,他的鼻梁也很挺拔,眉毛也很濃厚,隻是一切的一切都被自己那肥厚的臉頰搶去了風頭。他的個子其實不矮,可前挺的肚腩和碩大的屁股總是顯得他低人一頭。他愛自己的哥哥和mèi mèi,可每當站在羅南和曉音的身旁,他總覺得無地自容,張不開口。我真的是你親生的嗎?直到今天,他仍會在夢裏這樣問自己的母親。

    “吃吧,隻是剛開始聞著腥而已,”他見曉音用指尖捏著一塊魚肉,在盤中翻來覆去,便對她說,“嚼上幾口,你就能嚐到絲許的甘甜了。”

    可等三口魚肉下肚,曉音卻歎起氣來:“圖可桑離說,他家鄉的人早上都是吃一種用花瓣做成的餅,粉紅色的,拿芝麻油和麵,放上甘草碎和七香葉,烙出來又甜又脆,咬上一口就能讓你神魂顛倒,連幹活都有勁兒。有一次他連著吃了三十張餅,然後獨自出了海,到晚上拖回家一頭鯨魚。”

    “你都要被那個多嘴多舌的混蛋給洗腦了。少聽他瞎掰,一頭鯨魚都快趕上咱們坎帕卡島這麽大了。他要是能自己拖動一頭鯨魚,還用得著來咱們這兒當雇傭兵?”曉野罕見地不滿了起來,氣鼓鼓地說,“再說了,哪可能有這種神奇的食物啊!吃上一口就力大無窮了?這一聽就是出自黑叔的傳說故事。”

    “至少桑離的故事不重複,也不會出現什麽在長夏裏破土而出的枯骨,什麽長了一張假臉的獅頭海妖,還有雷鳥和龍……”曉音又叼起一條魚肉,嘲諷起黑叔的故事。

    “黑叔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去遊曆七海,他的見識是咱們不可想象的。他的故事也許隻是玄乎的傳說,可是,他能把七海上下的傳說都整理歸納,講給咱們聽,也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曉野擺了擺手,認真地對mèi mèi講道,“雖然蓋馬老爹說,黑叔的故事都是自己編造的。但我還是相信黑叔,那二十多年的曆險絕不會被他白白浪費,他的學識已遠遠地超出了極北。”

    他幹咳兩聲,立馬話鋒一轉,激動地說:“咳咳,所以啊,黑叔都沒提到過這種吃的,足以證明,那個混蛋在說謊!你離那個混蛋遠一點兒吧,他絕對沒安什麽好心!那個滿嘴瞎話的混球!”

    曉音突然笑了起來,對他說:“你就是記仇了。他把你摔倒進狼糞裏的故事給大肆宣傳了,你記仇了,哈哈哈。”

    “沒有!”他的臉再一次漲得通紅,尖聲辯駁道,“那個混蛋說了什麽我一點都不在乎!我隻是覺得,很多黑叔講的東西都很有道理,咱們應該多跟他學習學習。”

    “歇一會兒吧,黑叔又不在這兒,你這頭又胖又蠢的馬屁精。”曉音皺著鼻子,不滿地說,“咱們誰也沒離開過坎帕卡,聽誰的故事不是聽啊。黑叔講他遊曆七海的故事,桑離講他家鄉的故事,誰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我又沒說我相信圖可桑離……我隻知道黑叔沒有去保衛自己的土地,他寧可去南方諸島,幫著不認識的人打仗,也不肯留下來為坎帕卡流淚流血。”

    “你說的就像是,黑叔要是留下來,坎帕卡就能抵擋得住邦國的侵襲一樣。”

    “難怪豬頭國王能征服七海,就因為現在多得是你這種人,貪生怕死。多一個敢流血的勇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所有勇士都不怕流血。”曉音說著把餐盤放到了一邊,那黏糊糊的肉凍讓她反胃。

    “你不吃了?”曉野的眼睛立馬亮了起來,指著盤子問。

    “黑叔那麽老了,怎麽可能仔仔細細地記住每一件事情,每一樣東西啊。”曉音將盤子遞給哥哥,繼續說道,“你想想,他連自己的名字都能忘記……你想想啊,哪個正常人會記不清自己的名字呢!”

    “那是他喝完酒撞傷了頭……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複生海的了。”他一邊為黑叔辯解,一邊狼吞虎咽地將食物倒入口中,“黑叔雖然老了,可他的腦子裏依然能存下成千上萬的故事。他的故事可比蓋馬老爹的那部典籍還精彩。”

    “一聽人說起這個什麽典籍,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曉音俯身抓過鬥篷,不耐煩地說,“真是服了你這個呆子,一部該死的書就能把你迷得分不清虛幻與現實。”

    “尊主保佑,典籍記載得都是真實的曆史!”曉野不顧滿嘴的食物殘渣,驚聲叫道。

    “真實的是吧?那你來告訴告訴我,天怎麽會墜入海底?海又怎麽能飛離開地麵?極北死了那麽多人,我也沒見過你們口口聲聲的那個冥之尊。還有傳說中的異度呢?繞著七海巡視的紅海龜呢?”曉音披上鬥篷,站到他的麵前,瞪著他質問道,“別和我提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神秘,我不相信。典籍那麽厲害,倒是用它來把該死的森基人打跑啊?蓋馬老爹那麽了不得,倒是拯救一下咱們的極北啊?他的家鄉成了監獄,成了勞役場,成了屍山血海,他倒是挺身而出啊?極北的血性呢?該死,你們倒是把極北吹上了天,可放眼七海,這鳥不拉屎的坎帕卡又算得上什麽呢?”

    “你說坎帕卡算得了什麽?”他憋不住了,一本正經地教育起自己的mèi mèi,“黑嶼斷世,白靈祈年,北拒終領,東淩迷嵐……”

    “算了吧,我隻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曉音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

    “好,那咱們就說一說眼見與耳聞。”他心平氣和地說道,“咱們都去過島北,那裏是黑色的終點與白色的起點,平坦的冰原直抵冰封的天塹。黑叔講過無數遍《黑帆》,而這冰封天塹就是故事中冰雪之主統治終結的地方。咱們腳下踩著的,是人類最後的疆界,是為了救贖人類才拔海而出的一道屏障。”

    “我的天呐……”曉音無奈歎息道。

    胖男孩並不理會,繼續講道:“另一方麵,迷霧之丘位於坎帕卡以東十餘裏格,那裏有著無法穿越的迷霧與數不清的謎團,迷嵐之緣,莫擾勿探……這回,你聽明白了吧?坎帕卡島是七海之北,在這個世界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說那麽熱鬧,你懂得什麽叫眼見為實嗎?你見到過那個天塹嗎?進入過東方的迷霧嗎?天呐,還拔海而出,還冰雪之主,你簡直比五歲的孩子還好糊弄。”她張牙舞爪地學起了鬼怪的模樣,不屑地說,“黑叔雖然奇怪,但他至少才信奉一個神。你們就更厲害了,海洋和天空都被你們供奉起來了,但是不夠,三個尊主都不夠你們膜拜的,還要再加上一個什麽神之尊。你真的不用再供一個肉之尊嗎?就算是為了你的大肚子,也該再加上這麽個神祗。”

    曉野無奈地笑了笑,也站了起來。“你對什麽都應該懷疑,唯獨在這方麵不應該。”他一邊圍著曉音轉圈,一邊認真地說,“即使是在最艱難的戰爭年代,遠洋諸島的長者們都沒有將典籍遺失掉,他們可以丟掉性命,但絕不會丟掉信仰。這部典籍能夠流傳千載,絕對有它存在的道理。黑叔的信仰我是不懂,但他至少是信奉尊主的,也許是在南方諸島受到的蠱惑太多了,他有些迷失方向……眼見不一定為實,耳聽也未必為虛,長者之所以為長者,靠的絕不是年齡,靠的是智慧,是閱曆,是品格,是言行,多與他們交談是有好處的……總比和那個吃了三十張餅的混蛋閑聊要強得多吧!”他又想將話題扯回圖可桑離的身上。

    “那個混蛋要真是那麽厲害,去當船長啊,去當將軍啊,跑咱們這兒來搗什麽亂!”他氣鼓鼓地說道。

    “狗屁道理,道理就是呆子太多,而勇敢的人又太少。”曉音聳了聳肩,不屑地說,“要是我當上國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些擾亂人心的典籍通通扔進大海,讓魚蝦也長一長你所謂的閱曆和智慧。沒準兒,魚蝦有一天也能爬上來稱王呢,到時候,估計你的神就會變成魚蝦的形象。”

    “那我可真得感謝尊主的恩澤呢。尊主保佑,幸虧你是降生在了極北,要是讓你生在王室,我們可就一點兒活路都沒有了。”他笑著說道。

    “快來啊,曉音。”薇兒的大嗓門從外麵傳了進來。

    “走了,我可沒工夫和你閑扯了。”曉音瞥了他一眼,便徑自出了帳篷。

    他拍了拍髒兮兮的鬥篷,自覺無趣,便也跟出了門。他剛挑開門簾,就正好瞧見了黑叔。老人拄著粗重的拐杖從東邊的小路上慢慢踱過,頭發散亂得像個鳥窩。不用問,曉野便知道,老人準是在海崖邊吹了一早上的冷風。真不知道那崖邊有什麽好的,黑叔偏偏喜歡去那兒靜坐著把玩石頭。

    “黑叔,我們剛要出去幹活。”他迎過去,攙著老人說道。

    “去吧,”黑叔臉上的皺紋間都掛著冰碴,“我這種不中用的老家夥,隻能留在營地裏劈一劈柴火,給那幫傭兵刮一刮魚鱗。”

    “不中用的瘋老鬼,別總給那孩子講故事了,有時間多替他向你的鬼神祈禱祈禱吧。”鹿野從另一頭迎麵走來,高抬著腿,把泥水踢甩了曉野一身。

    “你快走,曉音馬上就要回來了!”曉野鼓足了勇氣,騙鹿野道。

    “沒事,咱們走。”黑叔一邊咳嗽,一邊夾著曉野的手,悶頭朝前走去。

    “不,我沒想挑事兒,隻是想讓這孩子好自為之啊。天有不測風雲呐,誰知道什麽時候,他就再也回不來了呢,哎……”擦肩而過時,鹿野對他們冷冷地說道。

    黑叔立馬站住了腳,扭過身子緊盯住鹿野,嚴肅地問:“你什麽意思?”

    “極北的死法有很多,被狼吃,被水蟒吞,被南方佬虐打,被冥鬼剜去了他們缺失的眼睛……”鹿野冷笑著,直笑得晨起的風眷念上了夜間的冰雪,“聽說了嗎?有人失蹤了……是熊家的男孩。”

    “什麽時候?”黑叔問。

    “昨天夜裏,說是去上了個廁所,再也沒回來。”鹿野搖頭說道,仍是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尊主保佑,那孩子會不會是睡得糊塗了,一頭栽下了石崖。”黑叔皺著眉頭,哀傷地說。

    “不,剛才聽南方兵說,已經找到了,就在東岸的牆根底下,”鹿野突然板起臉孔,煞有介事地說,“周圍一絲血也沒有,可那孩子卻被按在了牆上,成了一具枯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