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羅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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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不知道嗎?那其實就是鯡魚啊。”蓋溪瞪著一雙灰色的大眼睛,不可思議地說,“虧我爺爺給你們吃了這麽多年,難道他一直沒告訴你們嗎?”

    “老爹……他不常與我們交談。”羅南歪了歪腦袋,糾結地對她說,“我們,有時候……還是比較畏懼祈長的。”

    坎帕卡今晚無風,連身前的篝火都是一動不動,天上的雲倒是多得難纏,讓人瞥不著血月的眉眼。他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一樣休息過了,其他的族人也是一樣。圍著篝火,吃著晚飯,悠悠閑閑地聊一會兒天,要是一直都能如此,那極北的生活也就不算壞了,他苦澀地暗想。

    “尊主保佑,難道這是不能說的?完了,爺爺一定不允許我把它講出來……你們可別告訴他啊!”蓋溪不安地說。

    “放心吧,”曉野已經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烤魚,現在正可憐巴巴地盯著他們盤中的食物,根本挪不開眼,“老爹對我們嚴厲,是因為他把自己所有的慈愛都給了你。”

    “是啊,他對你父親都嚴厲得要命,隻對你最特殊。”羅南也吃完了飯,將啃得幹幹淨淨的魚骨扔進了火堆。今天沒辦法出去捕獵,所以整個營地都隻能靠吃往日的存糧過活。供給的食物特別少,連他都沒有吃飽,更別提那個永遠填不滿肚子的曉野了。

    “誰想特殊啊,哎……”蓋溪輕輕地歎了口氣,身前的火焰卻直挺挺地竄上了天。

    “算啦,告訴你們吧,”她輕聲笑著,對他們透露道,“水鬼下水之前要吃的那個肉凍,主要的材料就是鯡魚。把剛打上來的鯡魚,帶著鱗和骨頭剁成泥,再扔進坩堝裏熬爛,要整整煮上一天。”

    “吃鯡魚就能讓人不怕嚴寒?那為什麽不給所有的族人都吃這種東西啊?”羅南沒有想到老爹的巫藥居然如此簡單。

    “不,不是感覺不到嚴寒,是翻生的燥熱會麻痹你的身體,讓你在短時間內忘記嚴寒的存在。但這種效果是持續不了多久的,早上吃完,沒等太陽落下,熱量就會消散殆盡,這是吃多少都沒有用的。”蓋溪擺了擺手,認真地對他說。

    曉野在一旁插話道:“可這樣的話,就算傭兵們把水鬼的鬥篷收走了,水鬼們也沒事啊。他們可以先逃出去再說,邊逃跑邊抓鯡魚吃就行了,到了晚上估計也跑遠了,自己生火取暖唄。”估計今晚並不冷,羅南發現,大家都隻是鬆散地披著鬥篷,就連平日裏十分怕冷的曉野,現在都沒有把帽子戴好。

    “你想的太簡單了!”蓋溪皺著眉對胖男孩搖頭道,“那隻是第一步啊,還要加別的配方呢。”

    “還加了什麽?”曉野好奇地問。他向來對這種事情感興趣,不,應該說是對一切源自典籍的事物都感興趣。

    “那可是蓋馬家族的秘密配方,怎麽能隨便告訴你呢。”蓋溪對曉野擺了擺手,卻轉頭靠向了羅南這邊。

    “爺爺不允許沒有上古血脈的人去接觸典籍,接觸湯藥,”她湊到羅南的耳邊,輕聲細語道,“可是,我總覺得,告訴你也沒什麽關係。”雖然沒有與她緊貼在一起,但羅南仍能感覺到她的臉有多麽熾熱。

    “還有羊胡子草和百步青1。羊胡子草要連根拔起,缺一絲須子都不行。百步青要用鬆木碾出汁兒來,再把它的汁液抹到羊胡子草上麵,放進我爺爺的水蟒皮袋裏靜置一段時間。最後,把這些醃夠了時間的草藥取出來,加進那鍋惡心的鯡魚泥裏,加入海水,再慢慢熬煮。”此時明明不見冷風,可他仍能聽出蓋溪的聲音有一絲顫抖。

    “果然,聽著和吃著一樣惡心。”他尷尬地笑了笑,擰著身子向圓木的另一邊挪了些距離。

    “要是想看看這鍋藥什麽時候才能熬好,你要把坩堝端離開火堆,然後用手指在那團漿糊上輕輕一按,試看一下彈性如何……”蓋溪的手指輕輕地刮在了他的臉上,仿佛他就是那鍋等待被品嚐的藥劑。她的手竟是如此灼熱,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臉都要融化了。

    “老天呐,去他的冥鬼大胡子吧!”沉默了一整天的曉音突然發起火來。

    “怎麽了?”他愣愣地問小妹。

    “就這麽難以挑明嗎?她喜歡你,要不幹嘛總跑來這裏啊,吃飽了撐的啊!現在隻要看見她,我腦袋都疼!”曉音激動地叫嚷著,卻自始至終不看蓋溪一眼。

    “曉音!別瞎說話!”蓋溪有些嗔怒地埋怨道。

    “你呢?你也該有喜歡的女孩兒了吧,”曉音繼續衝著羅南發火道,“明年你就是個成年人了,趕緊娶了她吧,正好搬出去再搭一間帳篷,留下我自己清靜清靜!”

    “你怎麽了啊?哪來的這麽大火氣?別那麽和大哥說話啊。”曉野拽著她的胳膊,勸說道。

    “對,還有你!”曉音又將槍口轉向了孿生哥哥,她甩開抓著自己胳膊的手,憤怒地嚷道,“你這隻大肥耗子也趕緊找個地方滾蛋吧,別總在我周圍亂晃!所有人都隻會給我添亂!該死的!你們什麽都辦不好!”她惱怒地將餐盤扔進了熊熊燃燒的篝火,站起身,大步朝靠海的營區走去。

    “我追過去看看,這丫頭今天怎麽了啊。”蓋溪說著也站了起來。

    “你別去,現在她隻會朝你叫嚷,讓她自己冷靜冷靜。”羅南皺著眉頭對蓋溪說道。

    他自然也是有些氣惱的,卻不知該說些什麽。他們雖然是兄妹,卻互不了解。從前的曉音並不是這般喜怒無常……又是那個神醒之夜,八年前的那個夜晚改變了一切……

    他煩悶地歎了口氣,抬起頭,發現蓋溪的臉上竟沒有了先前的紅暈。

    “曉音剛才……有些話,她沒說錯。”蓋溪喘著粗氣,緊張兮兮地說。

    羅南沒有說話,倒是曉野“哎呀”了一聲,尷尬地躲進了帳篷下的陰影。

    “你其實都知道的,是吧?”蓋溪站在一旁,盯著僵直的火焰向他問道。

    可他能說什麽呢?抱歉,我還沒有考慮好。他根本開不了口……還是感謝黑叔吧,老人的及時出現讓他不必再急著作出回應了。

    “丫頭,你怎麽在這兒啊?”步履蹣跚的黑叔看見蓋溪,詫異地說,“你不是應該留在家裏幫你爺爺熬湯藥嗎?你家那蓋馬老頭已經從島北回來了。估計今天不會很順,你可別惹他發火。”

    聽見了黑叔的話,蓋溪卻仍站在羅南身邊,一動不動。

    尊主保佑,我該對她說些什麽。他甚至能夠聽見蓋溪那急促的呼吸……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他不想傷蓋溪的心,他並不討厭她,可也從沒對她產生過任何非分之想。其實,他從未認認真真地考慮過婚姻與愛情,極北的水鬼生活已占據了他的全部心思……

    “我隨時都有空的。”蓋溪突然小聲對他說道,隨後便跑上了營間小路,臨走前還不忘給他留下一個略顯僵硬的笑臉。

    “這丫頭。”拄著木杖的黑叔望著蓋溪跑開的身影,又低頭看了看一臉窘迫的羅南,不由地笑出了聲。

    “島北到底怎麽了?”羅南趕忙岔開話題,向黑叔打聽道。

    黑叔有些煩躁地說:“誰知道呢,這些古怪的事兒!打我記事兒起,都說那裏是一片冰原,可到了現在才發現,坎帕卡和世界盡頭的冰雪天塹之間,還隔著一片海呢。”

    “坎帕卡和天塹之間有一片海?島北的冰原就這麽不見了?坎帕卡就隻是一座孤島了嗎?”曉野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溜了出來,吃驚地問道。

    “聽剛從島北回來的南方兵說,那裏已經成了一片滿是浮冰的大海,冰排在海麵上跑得飛快呢。”黑叔撂下手杖,一屁股坐到了圓木上,皺著眉說,“聽說,蓋馬現在也看不透這一切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啊,據說,上一次蓋馬看不透迷霧的時候,坎帕卡就輸了戰爭,還葬送了大半的勇士。”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了那塊三角形的黑曜石,將其緊貼在心窩,嘴裏不住地念叨起“尊主保佑”。

    “邦國的人怎麽說?”羅南問。

    “他們能說什麽啊?”黑叔伸開長長的腿,不斷地用拳頭捶打高高凸起的膝蓋,沒好氣兒地說“皮胖子要等下一趟補給船過來時,把消息傳給王城,看看國王養的巫徒們會怎麽說。”

    “也許隻是天氣要變熱了吧,不是都在說嗎?說今年是最暖和的一年了。”羅南聳了聳肩,隨口說道。

    “這也許是神之尊大人的憐憫。”曉野冷不丁地又插了句話,“極北的雪魔不再猖獗了,七海也暫時平靜下來了,也許,坎帕卡的救贖之期,該就此結束了。”

    “你在說些什麽啊?”羅南詫異地看著弟弟,不解地問。

    “蓋馬老爹的典籍,”曉野靦腆地解釋道,“上麵寫有關於海之尊和天之尊交惡的故,說那是神祗的混亂,更是人間的災難。而神之尊雖已逝去,卻仍不放心三位尊主之間的平衡……甩落在汪洋間的星辰並不是天之尊降下來的怒火,那是神尊大人的精神殘餘……”

    “典籍不是一切的dá àn。”黑叔搖著頭,對曉野說道,“你不能完完全全地從中解讀現在。”

    “可是,蓋馬老爹……”曉野還想辯駁。

    “蓋馬也有不懂的東西,蓋馬也有看不透的謎團。”黑叔的語氣不容置疑。

    “嗯,我知道了。”曉野嘟起嘴來,不再說話了。

    “你說,這一切會不會和那天的葬禮有關係啊?”羅南思索道,“熊家的老五不也是碎成末了嗎?”

    “誰知道呢?先是沒爬回岸上的水鬼,然後是那慘死的孩子,現在又是碎裂的島北冰原。咱們坎帕卡到底怎麽了?今年可真是怪事一連串兒。”黑叔說著換了條腿,繼續敲打起來。

    “是啊,還沒算上我這件炸了毛的鬥篷呢。”羅南脫下青灰色的狼皮鬥篷,將其鋪開在了膝頭,想開個玩笑放鬆放鬆心情,“就跟養了一頭狼一樣……”

    “什麽,怎麽?你說怎麽回事?”黑叔突然停住了正敲打著膝蓋的手,情緒激動地問道。

    “不,黑叔,我開玩笑呢。沒,沒啥事的,我問過蓋馬老爹,他說隻是水汽結冰了而已,”他沒想到黑叔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隻好摸著粗糙的皮毛,小心翼翼地對他說,“有一天晚上,我在帳篷裏抓住一隻負鼠,也許它是餓了……”

    “說鬥篷!”黑叔朝他吼叫道。老人伸出長長的胳膊,一把將他腿上的鬥篷抓了過去。

    “啊……那個,”他被黑叔嚇了一跳,趕忙解釋道,“真沒事啊,我隻是發現這鬥篷的背毛聳立起來了,特別硬,我還不小心在上麵刮破了手……”

    “老老實實待在帳篷裏,不許離開這兒半步!”黑叔嚴厲地對他說道,神情像是一頭凶狠的餓狼。

    他迅猛地站起了身,一手抓起木杖,一手拎著鬥篷,邁開大步便朝營地中區走去。

    老人剛走出兩步,卻又回過頭來,叮囑一頭霧水的兩人:“不許離開帳篷半步!羅南,我說的是你。”他的眼中映著火光,而那火光正直衝天際。

    注釋:

    1羊胡子草與百步青:皆為草本植物,多生長於荒涼地區的岩壁之間。根莖短粗,杆密叢生,耐陰耐寒,生命力頑強。遠洋的祈者們認為,這些植物有驅寒生熱的藥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