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曉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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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沉重的鬥篷落了地,曉野便像是被卸去了枷鎖的囚徒一樣,攤開四肢重重地倒在自己的鋪位之上。他將靴子甩飛出老遠,厚厚的褲子也被他粗暴地扯到了地上。
“啊——!”他躲在毛毯下麵抱頭嚎叫。
“你想把羅南帶回來嗎?”蓋溪沙啞的聲音在他的腦中一遍遍地回響。他憋了整整一天,可那瘮人的感覺仍沒有退卻半分。
“那是我的羅南,我的羅南……”他掐住自己的脖子,想象著昨天晚上蓋溪那狂暴的舉止。那是一個讓他認不出了的女孩,如同凶惡的屍鬼,剛剛爬出腐臭的深淵。
尊主保佑,她隻是一個喪失掉愛情的可憐蟲,她並沒有背叛您們,也沒有真的想要背逆您們的旨意……曉野躲在毛毯之下卻止不住顫抖,滿頭大汗卻隻覺得冰錐紮心,他不斷地向自己的神明祈禱懺悔,口中的詞句與昨晚毫無二致。世間最偉大的神之尊啊,我的每一塊肉與每一滴血都歸您所有,我的頭向著天空,我的身向著海洋,我的心也永遠等待著異度使徒那默然的召喚。我偉大的尊主們啊,您們是滅世的勇士,是創世的先驅,是不竭的力量,是永恒的信仰。我是在罪孽中重生的子孫,心裏永遠藏著洗不淨的汙垢,但我將永遠拜伏在您們的腳下……
“你想把羅南帶回來嗎?”鬼魅般的蓋溪又插起了話,“你想把羅南帶回來嗎?我的羅南……”她的聲音像一把雙刃的剃刀,在他的腦中盤旋上升著,一圈圈地刮磨掉層層的血肉。
世上最偉大的神之尊啊,請您饒恕她的瘋狂與衝動吧,那不過是愛的極端。在您的寬容與慈愛之下,她會漸漸理解您的所作所為,懂得生與死的含義……
“羅南沒有歸隊,”大胡子烏圖也趕來狂歡了,“而我竟然回來了。你看啊,我的頭發上綁了十六個命節。”他大笑著撕碎了曉野腦中的禱詞,旋即又抱著頭躲到角落裏放聲痛哭。
“我的島沒了,我的家沒了,什麽人都不剩,可我還在這兒做什麽呢?尊主啊,您們還想要我怎樣啊?”在一片哀嚎聲中,烏圖漸漸撐破了帳篷。他越變越高,越變越大,最後竟化成了躁動不安的神眠山。
“快走啊,羅南!走!”塵封在記憶中的母親也嘶喊了起來。
“快走,孩子們!”天搖地動之間,那是墜下深淵的母親留給他最後的回憶。
我是罪人的父母,我是罪人的兒孫,我,我……胖男孩猛地掀開了毯子,坐起來大口地喘起粗氣。一頭短發浸滿了汗水,寒氣掠過頭皮,把他驚成了一團刺蝟。環顧昏暗的帳篷,他突然發現曉音正靜靜地倚坐在角落裏,目光如刀。
“噩夢?”她輕柔地問。
“沒,我還沒睡呢……剛做了個晚禱。”曉野不住地用短粗的手指擦拭汗水,燥熱讓他頭腦脹痛。
“夢是世界上最不該存在的東西,其次才是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信仰。”曉音說著笑了一下,可不自然的笑容反倒讓美麗的臉龐變得有些扭曲了。
“你,你還好吧?”他緊張地問。
“我嗎?好極了。”曉音若有所思地說。
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霜花已順著門簾攀爬上了溫暖的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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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今天女人們捕到了好幾隻海豹呢,”幹瘦的石豚湊到曉野身邊,興奮地說,“吃臭魚的日子終於要結束了,但願今晚就能吃到一塊滴著油水的肥肉。”他那雙小小的黑眼睛都在放光。
曉野默默地輪著斧頭,不想與朋友閑扯。島上強壯的男人們都要去礦坑裏勞作,而剩下的老弱病殘,則要拿著鈍斧,在樹林裏備出天黑後要用到的柴火。
石豚就是剛得了寒鐵那個水鬼的侄子。他比曉野要矮上了半頭,大腿還沒有曉野的胳膊粗,站在胖男孩身邊就像是一隻營養不良的小猴。他拍著曉野的後背,輕鬆地說:“哥們兒,這都過去兩三天了,你可別難過了。就現在這個倒黴年頭,誰家還不死個人哪。”
“你家誰死了?”曉野惱火地說。
“這個……”石豚結巴了半天,最後撇著嘴說道,“我家倒是沒人死,但有那個得了寒鐵的老禿子啊,他活著也跟死了一樣。”
“那可是你叔叔!”曉野皺緊眉頭,斥責道。
“叔叔又怎樣,一堆篝火,兩頂帳篷,分得清著呢。他就是當上了國王,也不會分給我們半塊金銀的。”石豚滿不在乎地說。他撿起一片半幹的樺樹葉,吹了吹上麵的土,便悠閑地嚼了起來。
“那你也不該這麽說話,血脈不會騙人。”曉野小聲嘀咕道。
“真是不敢想啊,還記得我當年差點死掉嗎?冥鬼大胡子的,誰知道那兒怎麽會冒出來個大冰窟窿啊!真不怨我不小心掉進去,也太倒黴了。”石豚把鈍斧扔在腳邊,自己則懶洋洋地趴伏在樹幹上,一邊嚼著樹葉一邊說,“當時多虧了你哥啊,把我從冥尊大人的手指縫裏拽了回來,再晚一小會兒,我就要被凍成冰坨了……哎,算我欠他一條命。”
“是啊,還欠他一條命呢。”曉野費勁地拉扯著一根樹杈。枯瘦的樹枝反彈起來,劃傷了他厚實的臉。
“欠他一條命呢。”他又重重地重複了一遍。
“羅南他真是個好人。”石豚不由地感慨道。
“多幹活,少嘮嗑,是不是想挨鞭子了?”倒拖著長矛的傭兵從他們背後路過,還順便賞了他們重重的幾腳。
拍掉屁股上的腳印,石豚這才懶散地掄起了斧子,可砍在樹上,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我真希望是你哥拿著寒鐵回來,比那個老禿子強多了。興許你還能偷偷地帶上我離開呢,我這麽瘦,這麽矮,你收一收肚子,我就能藏在你的衣服底下。”瘦小的雪色男孩歎氣道,“尊主保佑,好人本是該活到一百歲的。”
曉野不再言語,一把鈍斧揮舞地飛快。碎木四濺,他緊攥斧柄的雙手已滿是汗水。沒入樹幹的傷痕越開越深,眼見過半,他索性撇下不中用的鈍斧,開始用又圓又寬的身體向樹幹撞去。石豚想要過來幫忙,卻被他一把推出了幾步。
“啊——”在他聲嘶力竭的喊叫聲中,高大的樺樹轟然倒下,枯黃的枝葉散落了一地,遠遠看去像是金鱒的魚鱗。他靠著樹樁直直地坐下,摸到腳邊的鈍斧,撿起來順手扔到了幾步開外。
“真是令人作嘔的一年。”他碰了碰臉蛋上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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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黑叔遞給了曉野一件鬥篷。“你穿著吧。”他的眼圈濃重得嚇人,聲音則沙啞得像是三五天沒沾過水。
這是羅南的狼皮鬥篷……曉野將其攤開在了腿上,捋順起粗糙的硬毛。羅南穿起來是多麽威風,可我又怎麽能配得上它呢?想到這,胖男孩又是失落又是悲傷,猶豫片刻,他還是將鬥篷披在了身上。
“黑叔,那天我哥說這個鬥篷……”他小心翼翼地問。
“沒事的,水汽結上了冰碴……哎。”老人重重地歎息道。
“最近風浪太大,你們倆可離海邊遠著點兒。”黑叔輕撫著手中那塊三角形的黑曜石,哀傷地說,“水火奪人啊……我已經老到不能再經曆哪怕一丁點兒的悲痛了。”
曉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黑叔,又看了看正悶頭吃飯的曉音,順從地點了點頭。
“一會兒你們先睡吧,我去跟石禿子道個喜,然後想自己走走。”老人說著便柱起拐杖離開了他們。這幾天,黑叔仿佛又蒼老了幾十歲,他的步履越發沉重,頭發越花白了好多……尊主保佑,曉野望著黑叔的背影,默默祈禱道。
他抓了口已經冰涼的烤肉,剛舉到嘴邊,卻又突然放回了盤中。
“真高興,看來你還沒去做傻事呢。”他勉強對mèi mèi擠出了一絲笑容。
“我偶爾會有些魯莽,但不是傻子。就算是羅南還在,我們兩個人也無法幹掉那麽多的南方佬啊。”曉音撇了撇嘴,一邊吃飯一邊說,“不過,我明天還要再去一趟東岸。對你來說,這是傻事吧。”
“黑叔剛說不能接近海邊。”他搖著頭勸阻道。
“他還說羅南會帶我們離開這兒呢!”曉音突然憤怒地對他叫嚷起來。
身前的篝火劈啪作響,他卻啞口無言。她說得沒錯……他苦澀地暗想著,又把肥厚的肉塊舉到了嘴邊。
“明天圖可桑離在東岸值崗,皮胖子還在等那些該死的海盜。島上的人都在想方設法往外逃,哪會有人蠢到來這兒搶奪什麽寶物啊。”曉音也冷靜了下來,淡然說道,“總之,我明天會陪他去待一天,省得幹活了,也挺好。”
“你非得和他一起去嗎?那個南方佬就是個滿嘴謊言的混蛋。”他一邊大嚼起滿是筋頭的肉塊,一邊不滿地說。
“可那個南方佬就是有辦法帶我離開,這才是最重要的。”隔著跳動的火焰,曉音冷冷地說。
“啊?什麽?”他仿佛被雪蟹夾斷了腳趾,慌忙問道,“帶,他要帶你走?這,他……什麽意思?”
“嫁給他唄,不然你還以為是什麽意思?”曉音聳了聳肩,隨口說道,“這已經是能讓我逃離人間煉獄的唯一辦法了。”
“你瘋了嗎!”他失聲叫道。
“你是不是瘋了!該死!”他捶著大腿又叫了一聲,那滿是油脂的木盤都被他震得飛上了天。
“兄妹一場,我不想再吵了。”曉音平靜地說。
“不吵,好……嗯,咱們可以不吵,”他用盡全身力氣,才控製住自己那顫抖不止的嘴唇,盡可能平和地說,“你……你仔細考慮過嗎?我指的是一切,你考慮過一切嗎?我求你了,現在想一想吧……你了解那個家夥嗎?”
“我了解……”她靜靜地說。
“你了解個屁!”他按耐不住了,朝mèi mèi怒吼道,“那你說他究竟是誰啊?他的家人都什麽樣?他說的家鄉在哪啊?那是個什麽鬼地方,黑叔都不知道有那種地方存在!禿尾巴鳥人1是什麽都知道,而你正相反,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已經知道夠多了……”她漠然插了一句。
“你別插嘴!”他怒不可遏地說,“坎帕卡才多大啊,在這兒你都沒活明白呢,現在就想孤身進入一個毫不了解的世界?做夢!那個圖可桑離就是個騙子!你知不知道七海上下有多凶險?往後你怎麽生活啊?去南方給人當奴隸?”
“他是凱乙……”曉音憋了口氣,閉著眼說。
“我說讓你現在別說話!啊?我問你,你考慮過我嗎?考慮過黑叔嗎?你考慮過媽和大哥嗎?大哥才剛過世幾天啊?該死的,他要是還活著,準要打死那個鬼東西!”他越發激動起來,雙手已顫抖得像是在敲一麵無形的冰鼓,“我剛才說的這些都無所謂是吧?那好,拋開這些不提了,我以你唯一的家人這個身份來問你,你真的愛他嗎?沒有愛的生活隻會是無盡的黑暗。你愛他嗎?你會像蓋溪愛羅南一樣地愛那個滿嘴謊話的南方佬嗎?該死!”
他將心中的怒火吐了個幹淨,長歎一口氣,發現曉音正冷冷地看著他,一頭烏黑的秀發上結滿了晶瑩的冰碴。
遠洋依舊咆哮,腥冷的海風卷起了無盡的長夜,血月漸漸高起,淒暗的星火揮灑掉了最後的殘渣。都結束了,又都有什麽意義呢……他強忍住不斷上湧的淚水,板著臉瞪著曉音,其間的營火忽上忽下,他們的影子也隨之翻覆遊離。
曉音猛然扔下盤子朝他走來,眉頭緊鎖得像無法解開的繩結。
望著漸近的mèi mèi,他隻能無奈地長歎,呼,又把她給惹惱了,來吧,用力踢我兩腳吧,順帶把我身上的肥肉也踢得結實起來……
原來那張冰雪一般的臉也是溫熱的……他從沒想到自己會收獲這個結實的擁抱。
注解:
1禿尾巴鳥人:嗏鳥,俗稱禿尾巴鳥人。相傳是天之尊收下的第一個使徒,自詡有著知曉世界的大腦。後因誇誇其談而惹惱了尊主,被罰為鳥,不飛繞世界一圈則不得停歇。典籍記載,其大小似渡鴉,紅眼紅嘴,毛色灰白,尾部羽毛極為稀疏。通曉各方人語,喜歡偷聽他人閑談,叫聲似感歎音——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