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長夏的囚徒

字數:5489   加入書籤

A+A-




    每次下到這該死的冰湖裏,他對夏天的懷念就都會新增一分。

    他極度懷念遠在萬千裏格之外的長夏港,懷念那兒細軟的沙灘與柔和的海風,懷念專偷椰子的螃蟹與活潑熱情的人。炎息廳,金針塔,盛夏門,大魚市……他又回想起了當初的時光。傍晚時分,他總是會小心翼翼地躲過巡街的邦國士兵,找機會偷偷溜進腥氣撲鼻的大魚市,那兒有個心腸不錯的老太太,時常把微微發臭的小魚免費送給他回家燉湯。

    他太想回歸炙海了,那才是他該歸屬的家鄉,那裏有著太多他還沒有去過的美麗地方……長青島上除了青翠別無二色,黃田島上農夫多得無地可耕,小仲夏島像是大仲夏島跑丟在身後的靴子,而蟹爪群島則像是從這隻靴子上甩出的道道流蘇,西北方的黎島緊挨著荒蕪之海,靜默島則在東北方貼靠著變幻莫測的複生海。炙海上麵還有著三頭島,炎舌島,雷暴島與灰水群島……他仔細思量著,生怕會將哪裏遺忘,噢,他差點兒忘了煙山島。

    該死,怎麽能把煙山島放在最後呢?他有些懊惱地想,那可是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啊,嘟嘟族的起源之島,長夏戰爭的起源之地,琥珀女傳說的起源之所……

    “哲落,我的朋友,你聽沒聽說過煙山島上的琥珀女?”他漂浮在安靜的湖麵上,一邊輕巧地踩著水,一邊朝向水下的暗影喃喃自語道,“沒聽過了吧?哈哈,告訴你啊,琥珀女是一群生而守護煙山的女人,據說都是些沒滿三十歲的處女,從頭到腳披著黑褐色的長袍,自下生起就一直拿鬆脂來洗澡……不過我一直想知道,用那玩意洗澡豈不是越洗越髒?”

    “我從小就聽身邊的老人們講關於她們的故事。”他一邊不住地抓撓緊貼在頭皮上的濕發,一邊迷離地講起故事來,“那時候,邦國雖然已經拿下了煙山島,可他們隻是控製著海邊的城區,島中央的煙山是他們永遠也過不去的一道坎兒。這些神秘的琥珀女就在煙山的周圍神出鬼沒,她們就像一圈無形的圍欄一樣,死死地守護著嘟嘟族的上古神山。”

    “你猜之後怎麽著了?”他狠狠地朝肚裏抽著氣,空氣冰冷如刀,下肚便割傷了他的皮囊,“呼,那豬頭國王的將軍氣急敗壞,直接將整個炙海的邦**隊都調集了過來。他們登島,搜山,整整忙活了兩三個月,可除了偶有發現落單被殺的己方士兵之外,一無所獲。”

    水下的暗影越聚越多,他講故事的勁頭也越來越大。他知道自己已經在湖麵上歇息了過長的時間,可對寒鐵那遙遠的執念已然敵不過眼下這片刻的癮頭。他隱約地感覺寒凜又漸漸來襲,祈長的藥怕是提早到了時候,隻好在湖麵上甩開膀子,繞起圈來遊動熱身。

    “哲落,我的朋友,我下麵要說的東西,你聽了可能會有些不舒服,”他一邊漫無目的地遊泳,一邊繼續悶頭講道,“沒錯,他們放火燒山了。那個豬頭將軍讓島上的士兵們拿起火把,想從四麵八方將這座煙山燒個精光。哎,故事到了這兒,就開始有點兒玄乎了,不管我怎麽講,自己都不能相信……”

    “這不是大名鼎鼎的炙海小偷嗎?又自言自語呢啊?”討人厭的巴圖忽然從水下冒了出來,嬉皮笑臉地對他說,“講的啥故事啊?再大點聲唄。你直接講給這座破山聽多好啊,沒準那幫極北的白鬼還得感謝你呢。”

    塔格看了一眼巴圖,便扭頭地向另一邊遊開了。

    “管好嘴,塔格塔勒滿,不好好說話是會出人命的。”他先是小聲地告誡自己,然後又愜意地看著水下,講起故事來,“我還記得那些老人跟我講,說煙山的靈魂隻剩了一半。為什麽呢?就是因為這個故事,因為邦國的大火隻能燒到半山腰……呼,煙山的山根兒底下已經成了禿瓢,可那烈火燒到一半,卻都齊齊地熄滅了。將軍讓士兵們爬去半山腰點火,可等他們到了那兒,卻發現連火把都燃不起來了。他們怒了,急了,也漸漸地怕了,一片惶恐之中,山火四起。那火不是他們點起來的……那火是自山腰憑空而下的……”

    “別走啊,”一臉戲謔的巴圖笑著追了上來,扶著他的肩膀說,“在水底下待了大半天,見到活人還不說會兒話?”

    “呃,你想說點兒什麽?”塔格愣愣地說道。

    “我還沒聽到你剛才說的故事呢啊,講出來給我樂嗬樂嗬唄。”巴圖擤了把鼻涕,又將鼻涕甩進了清澈的藍寶石湖。

    “我在說煙山島的事情,你聽沒聽過……”塔格倒是喜歡跟人說話,隻是不願意和這個巴圖閑談,不僅因為他的性格十分討人厭,還因為他曾是個駐紮在炙海的邦國士兵。

    “算了算了,聽著開頭就沒意思,”巴圖輕蔑地笑著說,“還是給我說說你那個死了的小白果吧。他可真是個龜崽子啊,總板著張臭臉給誰看呢!也就是他死得早,不然我非要揍他一頓……”

    塔格沒再繼續聽,就搖搖頭紮到了水下。

    對了,哲落,我的朋友,前幾天有寒鐵出水了呢,他一邊下潛,一邊在心底說道,既然有人可以找到那鬼東西,為什麽不能是我呢?也許下一塊寒鐵就是我的。

    他快速遊到了大湖的東邊,手扶著硬實的陡壁,順勢下潛。他對這雜亂的冰湖還不夠熟悉,也不習慣於在這刺骨的水中進行不算嫻熟的衝刺,所以,他每次都要摸著東邊這陡峭的石壁,忐忑地滑入黑暗之中。

    湖底的巨石太多了,他雖然瘦小,可在水下還是舉得起來的。在最初的日子裏,他幾乎會將身旁的石頭都翻一遍,可現在見得多了,也就時常懶得伸手了。來到這裏大半個月,他的眼睛還是不能很好地適應漆黑的湖底,比起其他老練的水鬼,他這隻能算是在四下亂摸。亂摸又怎樣?他時常給自己打氣,我塔格塔勒滿沒身體,沒腦子,能撐得過長夏戰爭,靠的就是向來的好運氣,當然還有長得比較俊俏……他險些將自己逗樂,可剛咧開嘴,一口微鹹的湖水就灌進了肚裏。

    他在湖底的石堆中來回亂撞,一會兒拐向東,一會兒遊向西,漫無目的,毫無章法。其實也不能說是毫無章法,他的腦中還有一個概念,光。前幾天,他剛聽得到寒鐵的石叔說完,寒鐵出自冒著藍色微光的大蛇洞。可想到這裏有著駭人的水蟒,他不由地咽了咽口水,撫去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胡亂地遊了許久,他既沒看見一絲光亮,也沒發現哪有什麽水蟒洞。累得有些煩躁,晚上回去還要吃油膩膩的海鹿肉……他迷迷糊糊地遊進了一處幽深的溝壑,舉目望去,前方仍是一片昏黑,他便急著調頭退回,可一不小心,就在石壁上蹭破了腿。

    該死!他惱火地轉過身,使勁將蹭傷了自己的那塊巨石掀了起來,剛想扭頭離去,目光便被自己剛剛掀翻的地方給逮了過去。

    那是……那是光!那是微藍的光!那,那是一絲絲微弱的光,正想掙脫出碎裂的石土!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雙手顫抖得捂不住眼睛。

    光!寒—鐵—!他奮力揮起拳頭,想帥氣地炫耀一番,卻才想起自己正孤身處在冰冷的湖底。

    他盡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將右手伸進了寒氣逼人的石塊下麵,可剛剛合攏忍不住笑的嘴,他的眼淚就徑自流入了孤寂的冰湖。

    長夏的孩子要回家了。他心滿意足地翹起了嘴角……

    可鑽心的劇痛瞬間就擊碎了他的美夢。他死死地將嘴唇咬出了血,讓自己克製住嚎叫的**,縮回手,右手的中指與食指已經被截去了一半……

    鬆散的石土完全碎裂開來,那放著幽光的,是雪蟹的眼……

    來不及思考,拳頭大小的螯爪便率先撕破了他眼前的黑暗,鮮血不住地流出,他隻能緊攥拳頭,狼狽地左右躲閃。顫抖不已,他卻隻能忍住劇痛,擰著身子向回遊去,可轉過身,他就看到,剛才來時的道路已被十幾隻雪蟹給封鎖死了。他又翻起身來,一邊小心地閃躲在石壁上舒展開來的螯爪,一邊蓄力準備向湖麵衝刺,可剛遊出幾下,卻發現,更多的雪蟹正從高高的石壁上方包抄過來,黑壓壓的一片。

    這些雪蟹小的隻有拳頭般大小,可大的卻能大過腦袋。它們揮舞著鋒利的鉗子,用幾條帶蹼的後足飛快地劃著水。它們的背甲上滿是花白的突刺,前麵的一對小眼睛正放著幽藍的凶光。

    該死!塔格迅速地環視了一圈,心如死灰。他無法完整地突破雪蟹的圍剿圈,隻能狠一狠心,猛然朝斜下方的溝壑深處飛衝過去。這是唯一的一條路了,隻怕是個死胡同,雪蟹們不會平白無故地為他留出這麽一條去路……可他現在管不了這麽多了。

    在這黑暗的溝壑之中,他幾乎看不清東西,隻是悶頭向前,橫衝直撞。他扭頭回望,以為自己能甩開這些披著甲殼的餓鬼,卻驚訝地發現,那些幽藍的眼睛正緊緊地跟在身後不遠處,稍有鬆懈,隻怕他就留不下一具全屍了。

    右手雖然無比疼痛,他卻隻能將其伸展在腦袋前方,緊握在左手的手心裏。遊得過快,他的斷指處時常會磕到兩側的石壁。他的手仍血流不止,渾身上下酸脹難耐,胸腹之中又能存儲多少氣息呢?隻怕是就要消耗殆盡了……漸漸地,他已經感覺到了,冰冷的蟹爪上滿是疙瘩,此刻正要紮進他腿上的皮肉,而貪婪的窒息正慢慢從腹內爬上他的脖腔,攥住他的喉嚨……

    不是死胡同!他猛地睜圓了眼睛,赫然發現兩側的石壁就在不遠的前方圍合成了朦朧的盡頭,而一處洞穴正敞開在那兒如極北的長夜。這洞穴仿佛深不見底,其間的黑暗更是讓黑黢黢的石壁都褪色了幾分。一定能通往他處,他狠狠地想。

    這一絲生的希望立馬喚醒了他體內殘餘的鬥誌。他將兩腿在石壁間胡亂地蹬踏,可那遊在最前方的雪蟹就是不肯鬆爪。他咬緊牙關,猛然擰過身子,蜷起雙腿,衝著揮舞鉗子的雪蟹直直地伸出了手。他一把拽住了鉗子後頭的爪足,鼓起肌肉奮力撕扯……

    剛把斷了腿的雪蟹摔在堅硬的石壁上,他的眼前就又多出了無數對幽藍的眼睛。他匆忙擰過身子,死命衝向了洞口,腿肚上仍紮著半截斷掉的蟹爪,他卻沒有機會將其拔下……

    當更甚的黑暗籠罩在他周圍時,他下意識地回頭張望,驚訝地發現,那些氣勢洶洶的雪蟹正停留在洞口外麵,徘徊不前。撿了條命?他伸出手按在心口處,那劇烈的心跳仿佛出自即將噴發的火山。

    他虛弱地就快昏倒了。失血過多,氣息耗盡……可望著仍躑躅在幾步開外的百十來隻雪蟹,他隻能迷迷糊糊地轉身向前,滿心期盼這洞穴能夠向上直通該死的湖麵。

    哲落,我的朋友,剛才,恐怕是我對你講的最後一個故事了,可我還沒有講完,塔格看著缺失的手指,一邊無助地漂遊,一邊迷惘地講道。那憤怒的山火一路向下,直燒得邦國大軍四散逃竄,可烈焰隻咆哮到了山腳,便留下陣陣濃煙,沒了蹤影。等邦國撤了軍,島民們便匆忙前往查看,在山火消失的四麵八方,他們都挖到了黑褐色的寶石。那是琥珀女留給煙山島的財富,那是在嘟嘟族裏幾百年不曾見過的祖先石……

    突然,他覺得腳下一沉,沒等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給拽了下了一道石縫,越陷越深……

    在無盡的深淵之中,他顫抖著低下頭……那死死扣住他腳踝的,是一雙幾近潰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