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買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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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往往於人意料外出現轉機。
正則藝專要維持,缺少經費,是萬萬不能的,恰恰這時候,就有人雪中送炭。
呂鳳子蝕了一筆巨款,左右算不攏賬,急得坐立不安的。縣商會張萌初會長來訪,見麵打個拱手,眉飛色舞地說:“呂校長,鄙人有個好朋友,極欲想要購買正則繡作品,數量還比較大,如若做成了生意,陸續進行交易,肯定會有很大的一筆收入,持之以恒去做,貴校師生的生活,甚至建校經費,就根本不成問題了。”呂鳳子正為此事發愁,聞訊頓生濃厚興趣,問他買主是個什麽人。張萌初諍諍然說:“就是那個南洋商人左賢二,本商會副會長,來璧山做過多年生意,付款方麵,是絕對靠得住的。”跟即擔保,何況錢貨兩訖,不用疑心生暗鬼,呂校長請相信。
再優秀的藝術品創作出都要賣的。
呂鳳子就答應了,約好雙方於午後見麵,為了方便看貨,同意把老板請進自己畫室,就叫白屋。
搬遷璧山之後,繡繪科師生的作品頻頻問世,以比較低廉的價格chū shòu,市場影響逐漸擴大,為文化部門、官員、紳士所收藏。正則繡炯異四大名繡,藝術效果別具一格,在陪都市場傳為中國第五大名繡。呂鳳子曉得,刺繡作品來不得半點虛假。因此,要求得十分嚴格,不經過他本人過目,繡件一律不允許外售,而能夠通過他法眼認可那些作品,又比較稀少。以致市場上常常有價無貨。即使有顧客直接shàng mén求售,無奈管理十分嚴格,作品又缺乏,出了錢,也很難購得一幀。不過,張萌初是本校的校董,朋友來買幾幅正則繡作品,這點麵子,呂鳳子還是必須給的。
次日,張萌初領著那商人,像踩著鍾點,上課鈴聲一響,同時敲響了白屋的門。
呂鳳子正動手修改一幅宣傳畫,揭露rì běn軍方,驅使rì běn人民當炮灰。這是西洋畫科的學生集體創作的。畫麵上是一杆秤,秤砣吊著幾個穿和服的軍妓,秤盤上是朝鮮、東南亞和半個中國。他初初覺得有些不妥當。呂鳳子想把畫裏軍妓改為rì běn軍官,使得象征意義增強一些,更具有批判性和揭露性,便用白色抹掉花枝招展的軍妓,另提起飽蘸濃墨的毛筆,在墨盤上褙了褙,準備勾勒幾個rì běn軍官形象。
聽到敲門聲,呂鳳子口稱“請進”,兀自不擱筆,探筆在頭部勾勒了幾下。
張萌初率先進入室內,門一推開,呼地掀起一股涼風,吹得畫桌上的紙張亂飛。
呂鳳子伸手去按,兩隻手都按不過來,隻好拿起蒲扇,壓住了剛剛塗改的那幅畫。
跟隨張萌初進屋的,是個穿長袍馬褂的男人,大約四十出頭。涼風揭開了書案上的畫紙。那人見到呂鳳子,摘下禮帽,畢恭畢敬地打起招呼:“幸會,幸會,尊敬的呂教授。”
張萌初以為他們不相識,趕忙趨前去介紹:“呂校長,這位言幸會者,左賢二也,乃南洋大商人。”
呂鳳子換手壓住國畫,昂起頭,另隻手伸向那商人,問對方:“老板曾見過,可是左丘明之左?”
張萌初從旁解釋說:“左右之左,賢慧之賢,一二之二,就是左右兩個都賢慧。”
“哦,賢慧。真賢慧?”呂鳳子乍聽都不順耳。
左賢二抱拳一揖,不待回禮,就說:“過獎,過獎了,尊敬的呂校長,商人重利,跟賢慧沾不上邊的,隻因祖輩長期居於海外,隻顧挑選好詞好字兒使用,如何組合得恰當,賦之以新的詞義,他們的,就不內行了。”
跟即有校工端茶來敬。
呂鳳子口稱理解,把左賢二讓到藤椅上坐起,扭頭見張萌初也坐下了,方才問他:“左老板,聽萌初會長說過,你有意購買幾幅正則繡的作品,希望購買些什麽圖樣?”
左賢二回答:“隻要是貴校的正品,本人都有購買意圖,萌初會長說過,可以先行觀賞觀賞。”
“這個,理所應當。”呂鳳子重申,然後端起了茶碗,示意對方喝茶,自己也把碗蓋揭開了,不斷地撇著浮沫,解釋說:“戰亂時期,過去從事正則繡技法學習的學生,減少了很多,雖然在璧山本地招收了一批,但是,作品水平還不高,本校掛掛勉強可以,拿到社會上去,甚至賣到南洋一帶,合適的作品實在不多,左老板如若dìng gòu,我們特別組織力量,確保按時繡出優秀作品。”
隻要他不狂言買專利,呂鳳子樂促其成,把作品傳播到國際上,不失為好事。
張萌初插話:“左老板,這可是呂校長的特別關照喲,否則國內市場尚不能滿足,怎麽可能承諾外銷噻。”
呂鳳子點頭認可:“即是此意。”
左賢二笑吟吟地看著二人,隻是緩緩地搖頭,並不出言反駁,或者表示同意。難道他還想獨霸正則繡技藝?呂鳳子討厭這種人,吹得大言炎炎的,又想占盡便宜。
張萌初覺得這人怪了,分明著急買繡件,來到了學校,又搞一言不發,莫非還想壓價?覺得應該催促一下,就說:“左大老板,你可是求爹爹告奶奶的要求,本人從旁敲邊鼓,幫你約見到呂校長,麽個見了真神,你又不燒香、不拜佛,玩起深沉了嗩?”
“非也,非也。”左賢二含笑回答:“張會長的,我們做生意,不見真佛不燒香。何謂真佛的?當然即為正則繡也,我的,尚沒有見到過作品,怎麽能確定買與不買。”說完,端起茶碗,輕輕地揭開蓋兒,中規中矩地撇去浮沫兒,淺淺地抿了一口。
新茶飄出了一縷清香。
呂鳳子曉得,左賢二賊心不死,故作淡漠,其實欲進先退,讓自己著急。
張萌初基本斷定,這小子想壓價,可他這樣說,亦不失為道理,便看著呂鳳子,聽他怎麽答複。往往文人遇到奸詐商人,不怕他壓價,大不了不賣,掛在牆壁上自己欣賞,難道他還敢動搶,恐怕沒那麽容易的吧?
“好!”呂鳳子爽快地答應了,站起身來,說:“我帶你們去欣賞作品。”又對校工交待:“你去請教育科張科長也過來,估一估價,畢竟是筆大買賣,教育主管來了解,乃尊重之意。”
張萌初對他事事看重張敏毅很是滿意。
其實,呂鳳子覺得,這左賢二有些陰陽怪氣的,行動忒做作,特別是一顆橄欖形腦殼,說話“的”音尾綴,像個rì běn人,並不願意輕易賣作品給他。
校工答應一聲,推起自行車,興衝衝地騎行出門,直奔縣政府衙門去喊人。
呂鳳子把左賢二領到陳列室,叫保管來開了庫門。兩人進去觀看作品。陳列作品以楊守玉早期刺繡為主。其中有極為精致的仕女,江淅一帶的小山小水,花卉人物,以及近期完成的自畫像。左賢二一眼看中那幅《měi nǚ與骷髏》。他站到繡架跟前,從不同角度仔細打量,反複比較在不同的光線下,正則繡人物細部所顯現的色變。
依他認識:這幅měi nǚ與髓髏並存的繡像,表現的純是人性,人之善惡同時存在於本人內心,為惡為善隻是二者的顯現。繡像中měi nǚ麵相豐滿,喻意其心地善良,充滿著青春活力,為世人所喜愛;旁邊的骷髏咬牙切齒,麵目模糊不清,隱藏在善的背後,企圖隨時取而代之。人活一世,誰不從少年轉變為骷髏,關鍵是切莫在少女時代,即以骷髏心態對待他人。然而這種心態是普世的,隨時能被誘發,而非毫無痕跡,所以人們要深自警惕呀!
左賢二所看到的,純粹是繡像品相了,能寓人生哲理與藝術精品於一體,非普通商人的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