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出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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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成虎確實接到命令:次日,開拔宜昌前線,誓死抵擋rì běn軍隊猖狂進攻。
鄒部官兵俱已經整裝待發了。
璧山縣城召開歡送大會,現場人如江潮,羅登雲縣長講過話,呂鳳子代表文化界發言鼓勵,鄒成虎下保證,說擋不住rì běn鬼子,老子就跳長江!
楊守玉進城買線,正遇到萬眾歡送鄒部,打出“出川抗日、衛我鄉梓”的標語。滿大街擠滿各屆群眾。人人手舉一枝小旗旗兒,喊幾句口號,往上舉一次小旗,動作劃然一致,仿佛久經訓練。楊守玉見鳳凰鎮民眾精神振奮,便不欲多事,閃身一躲,朝僻巷裏頭走掉。
鄒成虎乘坐一輛美式吉普,見到楊守玉的背影,猛喊刹車,狂呼大喊著“楊教授請留步”!不等吉普車停穩當,一躍下車,朝著僻巷裏猛追了過去。
歡送官民被弄得糊裏糊塗,頓時偃旗息鼓,等鄒成虎回來,再送一程。
楊守玉聞聲,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體,看是那個冒失鬼敢在這種場合亂叫亂嚷。看清楚了卻頓時哭笑不得。鄒成虎薅刨著人群,擠得帽兒歪、皮帶垮,上氣不接下氣的,還直呼喊:“楊,教授,留、留個留步,的噻。”不得不等他,究竟有什麽事讓鄒旅長趕來說,他不是移防前線了嗎?
巷子裏,除了鄒成虎追趕的腳步聲,悄無聲息,靜得怪怪的,仿佛一切均屬猜測。
鄒成虎氣喘籲籲地跑攏,啪地打一個立正,把右手舉到帽沿兒行軍禮,吼一聲“楊教授”,然後喘大氣。鬧得楊守玉手忙腳亂,隻好彎腰鞠躬,還了他一個鞠躬禮。
楊守玉還說:“您慢慢說,不著急。”心裏很是奇怪,心眼兒轉了千百個轉兒,都想不起自己跟他,有什麽事值得這樣做,便問:“鄒旅長,聽說你近期要出川抗日?”
“是,是的。”
“到哪裏?”
“宜昌,湖北宜昌。”
“不是軍事機密吧?”
“不保密,大張旗鼓,宣示抗戰決心。”鄒成虎喘過氣了,才說出來意:“楊教授,我母親有個事,小女長大出嫁,委托你,幫忙繡幾件嫁妝。”
“原來如此!”楊守玉心頭忒好笑,臉上不露半點聲色,立即答應了:“鄒旅長請放寬心,令千金出閣,我是定要繡一幅畫,表示熱烈祝賀的。至於繡嫁妝之事吧,我現在學校,要上課,完善正則繡技法,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耽誤了令千金的吉時。”
鄒成虎大失所望,嚅囁著說:“這個,啷個會耽誤呢,楊教授你是快手,飛針走線,應該沒有問題的噻。”沒說明女兒何時出嫁。
楊守玉聽話聽聲,以為他女兒今年出嫁,學校事務煩多,與其答應了做不到,不如幹脆拒絕了,留下個以後見麵的餘地,可是見他很為失望,不得不把話說得活套一些:“本校教師學生當中,還有不少刺繡的高手,即是鄒旅長嫁女,我負責組織,請她們一起繡嫁妝,不曉得旅座滿意不滿意?”
話說到這份兒,鄒成虎不滿意,也得表示滿意了,人家正則藝專可不是刺繡坊!於是滿心歡喜地說:“哪就多謝,謝謝楊教授了,一切有勞,鄙人定當重重感謝!”伸手與她相握。楊守玉跟他握了手,也不能裝著懂不起,熱情地說:“我送鄒旅長出征,請前行。”鄒成虎再行一個軍禮,引導說:“楊教授請!”
楊守玉陪著鄒成虎,送到各屆隊伍跟前,與他握手道別。鄒成虎啪地打了個敬禮。然後,右手緊貼著帽沿不肯放,腳跟移動,左右旋轉一圈兒,向送行人群示意。鋪天蓋地的口號又喊得響遏雲天。羅登雲、呂鳳子、張敏毅幾人上前,挨個同鄒成虎握手,說了好些“祝旅座早傳捷報、勝利屬於中國人民、將軍多多保重”的話,才依依不舍地把他們送出城門。
當晚大雨傾盆,遭遇到夏日的第一場暴雨,整個鳳凰鎮,頃刻間浸在水霧裏,毫無躲避遮擋處。
鄒成虎留下的那個工兵連,一打雷閃電,就被連長吆起集合,跑步到正則藝專,查看最近修複的屋舍。雨下得像天遭戳漏了。同時刮起了大風,把雨吹得嘩嘩直響,折斷了好些樹木。人在雨裏行走,風雨宛如鞭子一般,抽得他們裸露的臉龐、手臂、腳杆痙疼,隻能呆在屋裏不動彈。幸好士兵們有經驗,見到打雷,立即披好雨衣、穿起統靴,拿著鐵鍬鋤頭,準備動手。大雨唰唰地淋在他們蓑衣鬥笠上嘩嘩直響。士兵們在風雨裏,站得像一根根木樁,不顧風狂雨驟。大雨先是吹歪了他們的鬥笠,接著撩起一件件蓑衣,迅速地打濕他們的軍服,把一個個兵淋得落湯雞一般。
曹連長下達了命令:“各班分小組,查看早先修補的房屋,還有門窗,該支撐的迅速支撐起,該堵塞的要盡快堵塞,格老子,哪處觀察不到,造成垮塌,今晚黑不睡覺,也要給老子修補好!”
士兵們齊應:“要得!”
正則藝專的校舍,屋頂已蓋齊了瓦,即使遭遇暴風雨,也輕易不會滲漏。但是,新近修補的牆麵,卻遭不得雨淋。暴雨不斷浸泡,就會坍塌,致使軍民的數日功夫白費。
曹連長帶士兵衝進屋舍,就看到呂鳳子、楊守玉諸人,正對著越積越深的雨水發愁,趕忙上前打招呼:“呂校長,楊教授,你們來得好早的喲。”
呂鳳子見到他們,不禁大喜,握住他的手說:“大救星曹連長來了,正則有救、正則有救了呀!”
張敏毅悶不作聲,朝他抱拳一揖。
曹連長把任務迅速地分派下去,說:“通訊兵,你去跟各排說,首先排水,易遭雨淋的牆麵,一律用油布掩蓋,找不到油布,就脫各人的蓑衣來蓋!”
通訊兵答應著走開了。
張敏毅回過神,疑惑地問:“曹連長,教室裏的水怎麽排,門坎很高的喲,難道盡都拿洗臉盆去戽?”
曹連長一本正經地回答:“搶險救災,張科長你就是外行了,室內出現積水,後患太大,必須當機立斷,挖開門坎,讓積水迅速外流,再把所有的進水縫隙堵死。”
“假如外頭的梯坎高了?”
“那就再挖條溝,一定要使積水自然外瀉,把它迅速排除,避免越積越多。”
“可是,士兵們遭淋慘了!”
“當兵的,槍林彈雨都去得,何況這幾陣雨。”曹連長挖戰壕遇雨時候,多的去了,不懼這一場暴雨。
呂鳳子一本正經地說:“好,我同意。”迎麵風雨一煽,吹歪了他眼鏡,懸吊在鼻梁上,差點兒掉脫。
風越益大,雨也越急了。
楊守玉探頭朝門外看,好些士兵都脫了蓑衣遮蓋新牆,個個光著膀子,冒雨挖掘壕溝,奮力疏通教室裏的積水。雨點在地麵上濺起銅錢般的大水泡。那些落在光脊梁上的雨,聚積不起,順著後背直往屁股溝兒流,庚即打濕了內褲。士兵們害怕遇到女學生,有礙觀瞻,不敢把自己脫得精光,勉強忍住了,冒雨搶排積水。刨水溝那個士兵用力過猛,腳底一滑,摔個仰翻叉,在雨地裏掙紮不起。楊守玉便不顧風狂雨驟的衝出去。她扶起那個士兵,關心地詢問:“兄弟,摔傷了?趕緊到醫務室包紮。”那士兵回答:“沒有,屁股哽痛了丁丁兒,莫得事的,再挖兩鋤就完成了。”楊守玉見他生龍活虎般,估計沒有受傷,叮囑一句:“你慢慢刨溝哩,腳底下站穩了,再使力去挖,那才不會摔倒噻!”那士兵行個禮說:“謝謝老師!”
張敏毅刨了幾十下,手打起了泡,於是自我嘲笑,對呂鳳子說自己是炮兵。呂鳳子說沒見帶炮連短槍也無一支。張敏毅伸出雙手,一個霹靂閃下,手板上血跡斑斑,雨水一衝刷,漬得刺心子疼痛。
呂鳳子什麽泡兒都沒有看見,隻好應付他說:“不要打濕了,造成感染喲。”
張敏毅痛得說不出話了。
墨黑的校園裏,人不見人,隻聽得嚓嚓嚓的鐵鍁刨土聲,間雜著嘩嘩嘩的踩水聲,偶爾出現啪噠一下摔跤聲,引得士兵和師生們大笑,抑或驚叫。鄒旅這些工兵,同師生混得很熟了,倒也不覺害羞,爬起來又幹。
楊守玉很感動,回到教室,翹起拇指說:“曹連長,我挺佩服官兵們,硬是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哭的喲,打得硬仗。”
曹連長眉開眼笑地回答:“哎呀,承蒙楊教授表揚,這下子,我在旅長跟跟前,就可以衝殼子了咯。”
“衝殼子?”楊守玉不懂這個方言,不懂裝懂,提個問題:“曹連長,旅長怎麽喊你衝殼子的?”
曹連長啪個立正,行個軍禮,客氣地回答:“楊教授,我們旅長說了,他不在璧山的時候,你就是旅長,我們一體聽令。”
這話使得現場幾人大驚。
雨過天晴之後,校園寂靜,師生們也沒聽見吹號、也沒見點兵、也沒聽到馬嘶,曹連長連同那些士兵,悄悄撤離了。呂鳳子還到校門去迎接,一等等不來、再等也等不來,早自習都下了課,工兵連無人進學校做工,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
正則藝專裏,幾排教室前新栽的柳樹,高大挺拔。樹葉兒被雨水洗滌過後,變得格外鮮亮,仿佛有絲絲陽光在上麵肆意跳蕩,隻要伸出手去,隨便摘下一張,都好像女子新畫的眉毛。
楊守玉惦記著那些士兵,怕淋雨感冒,走進教室一看,課桌排成行列,椅子擺得整整齊齊,連鋪床上的稻草都整理得幹幹淨淨的。惟獨不見了士兵的身影。她曉得,這些士兵奔赴前線,跟rì běn鬼子較量一番之後,大都會英勇犧牲,沒有幾個能夠再回得到家鄉,或者看看他們修繕過的正則藝專,眼眶裏禁不住噙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