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有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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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敏毅不服氣,故作嚴格,拈過拿錯的,張揚著提問題,大聲侉氣說:“連個正式名字都沒得的妹兒,啥子魚兒鳥兒,堂堂正則藝術專科學校,又不是個鄉場耍壩兒。”

    鄒魚兒氣得上前抓扯他,可是這樣做,與學生身份不配,須得另想一招兒。

    有人幫她說出:“這是輕視婦女的大男子主義!”旁邊姑娘過來接嘴打幫腔,引得現場學生和家長一齊注目。他們看見說話那人,打扮得如同重慶城女青年模樣,旁邊站著兩個小姊妹,又背著山民慣常使用的敞口小底背簍,腦殼上包著白布頭巾。

    山裏婦女曉得反對大男子主義,張敏毅頗有些懷疑,既然針對教育科長出言衝撞,倒真還不好意思橫加駁斥,引得現場眾人說張科長沒涵養。

    誰在打幫腔?

    楊守玉看清楚了,她就是土匪女老大,帶著翠兒和丁丁貓,心中大嚇,生怕被張敏毅辨出,一言不和,揭穿了身份,把她們送到官府衙門治罪。

    楊守玉忙對張敏毅說“你等一等”,匆匆跑過去,拉起了丁丁貓的手,問:“貓兒,你何時進了城,還跟兩個姐姐,做什麽,也不先來打聲招呼?”

    吸引得眾人扭頭去看丁丁貓。

    這姑娘挺嬌俏可愛,兩隻羊角辮兒上紮了一雙紅線繩兒,行動之間一翹一翹的,見了楊守玉拉手撒嬌。看來是她妹子,起碼是個關係密切的。不能幹撓她們熟人相敘。眾人便各自辦事,報名的報名,看稀奇的圍攏看稀奇。性格急躁的,硬擠到前排,非要當先報名,說晚了怕不被錄取。

    惹得隊伍中又起了一陣sāo luàn。

    丁丁貓猛搖楊守玉的手,撒嬌說:“姐呀姐,我忒想你了格,跟二姐、姐姐來趕場,看你是不是真師傅的格,結果你不是個裁縫,還是大教授。”

    楊守玉樂不可支,伸手擰了她臉蛋一下。丁丁貓把臉蛋兒抬起。楊守玉變了臉,故作生氣模樣,恨恨地說:“難道師傅還有假的,你們假裝一個給我看,你個小貓咪,說得多麽地傻乎乎。”

    丁丁貓三人瘋似的叉腰大笑。

    見到楊教授過去認熟人,旁邊圍觀的人群就散了,須把自己事情忙完,還要趕緊回去,做永遠做不完的家務,再跟她們耽擱時間,太不劃算了嘛。

    楊守玉與三個女子依舊有說有笑的。

    張敏毅隔得遠,背了光看,模樣不大清楚,心頭充滿懷疑:楊教授怎會認識這些鄉下女子?看她們毫無拘束地肆意說笑,不大像正派人家女兒,怕楊守玉中了yòu huò,丟下鄒魚兒,躲過離開的人群,幾步跟了過去,直愣愣地,盯著帶頭那個俊秀妹兒。風二姐?他心頭頓時揪緊:那夜晚酒醉,糊裏糊塗的,控製不了,似乎上了她的床,是不是還發生過什麽故事,張敏毅無法確定。

    跟了女土匪上床,說起來並不好聽,可做了就是做了,沒人會來追究,也無法追究。

    不定哪個占哪個的便宜。

    風二姐雙眉一揚,挑釁地問:“啷個的嘛,認不得了嗩,你在縣中讀書,比我大不了幾級!”

    張敏毅見她,熟人熟事,頗有眼熟意思。這女子與自己在命中似有一劫。可是被她先一問,就問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再三再四的,還是回憶不起來,不得不故作驚訝:“哦,原來你也是璧山中學的,小一個年級,小一天你都是師妹喲,對的噻?”

    風二姐恭恭敬敬地稱他一聲“師兄”。

    “師妹好,師妹好!”張敏毅趕忙回答,抱拳行禮,忍俊不禁的又問:“師妹芳名?”

    問得楊守玉幾人捧腹大笑。

    如此酸溜,團轉幾人無不暗笑:啷個情況沒有搞清楚,就喊人家師妹,企圖占人便宜麽。

    須知“師兄”二字,說得認真了,雙方講究起來,亦有著特殊含義的喲。

    風二姐並不計較,雙手環扣在腰杆中間,雙腿略彎得一彎,為斂衽一禮,嚴肅回話:“張師兄,學妹姓羅,閨名仕鳳,家住璧北鄉下,是羅登雲縣長一族。”

    張敏毅有些冒失,不好意思,連忙道歉了:“原來是羅xiǎo jiě,鄙人有些誤會了,請師妹諒宥。”伸手摘掉禮帽,彎下腰,深深地打了一鞠躬,心頭暗想:這就是風二姐的來曆嗩,巴蜀舊地,容易把“鳳”讀成了“風”。

    “客氣,客氣。”風二姐說過,又問:“師兄所言之誤會,到底是個啥子意思的噻,莫非小妹有何冒犯,或者……”張敏毅怕她說出個故事,趕忙截住了,誑說:“還以為師妹下山讀書,找楊教授報名。”說完,極尷尬地撓頭。“下山”不是什麽好言語。楊守玉插話:“你二人倒像是相敬如賓。”張敏毅著急申明:“非也,確真是我想錯了。”鄒魚兒說:“錯了就必須道歉。”再拿眼睛滴溜溜打量,覺得這兩人啷個顛三倒四的,說得不大清楚。張敏毅怎麽能夠當眾道歉?風二姐嫣然一笑,從背簍裏頭取出一個紙包,遞給了張敏毅,先說:“師兄如果看得起,請收了這包新茶,回去泡起,慢慢地品味兒。”

    張敏毅果斷地接過茶葉。

    丁丁貓教訓他說:“你回去泡起了茶,好生品一品,看有沒得你屋的陳茶好喝。”張敏毅說不贏她,連聲迭聲說“有的有的”。丁丁貓笑他驚慌,問“有的麽個”?張敏毅討好地說:“采茶上坡,賣茶下山的噻。”丁丁貓歡喜地問:“你也曉得上坡采茶好耍了嗩?”這樣就把尷尬話兒岔開。旁人聽了,隻覺得科長喝新茶,認得了采茶姑娘,那是他各人的一次奇遇。丁丁貓說得興起,顧自放開歌喉,唱了一曲茶歌:

    mèi mèi采茶上山坡呃,

    一坡好茶喲伴好歌。

    茶葉曬成情意濃呃,

    哥哥莫嫌喲蜂糖多。

    這“蜂糖多”的詞兒一出,張敏毅就不禁搖頭,再想她一個鄉下姑娘,歌詞哪能規範噻,連說“謝謝”,又說:“羅師妹,曬得好麽好麽香的茶葉,想必來自縉雲山?”

    風二姐說:“就是,就是的。”

    張敏毅三句話不離本行,話攆話地問道:“不曉得山上那一所小學校,還在興辦沒有,哎呀,都是路太遠了,深山藏古寺,běn kē人員難得上去視察?”

    那學校是用舊廟改的。

    問得楊守玉心子都扯緊了,風二姐利用廢棄校舍,簡單布置成了山寨。

    風二姐滿不在乎,說:“早就沒得了,老師都遭餓跑個了,飯都吃不起還讀麽子書!又掏出了幾包茶葉,遞給楊守玉,說大姐不嫌野茶粗糙,請收下,拿跟老師們嚐嚐。”

    “不嫌的,不嫌。”楊守玉說,卻不明白,風二姐頻頻送茶,必有啥企圖,收了茶,怕她暴露,趕緊說:“仕鳳來尋,必定有事情要商量哩,我請你幾人吃豆花飯,一起上街。”

    她轉身將茶葉包遞給鄒魚兒,吩咐送到教研室。鄒魚兒說找不到那地方,就臨時拉個差,扭著張敏毅,不罷不休的,非要跟自己一起去送茶葉。

    張敏毅被她拉著卻扭頭看風二姐。

    風二姐裝沒有看見,跟楊守玉出去,兩人走幾步,肩頭就輕輕觸碰一下,顯得十分親熱。

    丁丁貓和翠兒像兩個護衛跟在二人後頭。

    幾人即說離開,其餘學生和家長們,要張羅自己的事,不再過來跟她們多作糾纏。

    走了幾步,風二姐說:“楊老師!”

    楊守玉糾正說:“大姐。”

    風二姐說:“大姐,我當真有事情,就是山寨裏頭說的。”

    楊守玉回答:“沒問題。”

    風二姐說:“哪,我就把人留下了?”

    楊守玉回答:“要得。”

    風二姐笑逐顏開,回頭見翠玉兩姊妹,都是躍躍欲試的,還想拉攏張敏毅和鄒魚兒。可他們都被楊守玉巧妙地支開了。風二姐心頭暗自好笑,裝出毫不在乎模樣,跟著楊守玉,說說笑笑的,翻過山坡,往鳳凰鎮而下。

    眼看她們親熱異常,現場其餘人等,腦筋打不過半點彎轉兒,惟有癡癡地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