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蜀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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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鄒二娘站著,雙手合攏腰間,拂了一拂,說:“聽魚兒說,老師要了解本地蜀繡的情況,我盡各人所知曉,來向老師請教。”邊說話,眼睛探向鄒太太。

    楊守玉端著茶碗,打個招呼:“請坐下說。”

    鄒二娘才嫋嫋婷婷地,走到旁邊,揀了一張小號椅子,斜著屁股坐下。

    鄒太太又看不慣,頓時教訓開了:“你看我做啥子嘛。老師問你個啥子,你就回答個啥子,跟當學生一樣的噻,莫裝腔作勢的,就會耍得妖裏妖氣,一再都看不來你這點德性。”

    罵得鄒二娘眼睛圈圈兒一紅。

    鄒魚兒趕忙說:“二娘,你繡的那些山水和人物,硬還好看得很的噻,你是啷個繡的噻,就說啷個繡出來的,楊老師是刺繡專家,一聽就明白了。”

    楊守玉聽得出,鄒魚兒耍花槍在幫她親媽,鄒太太隻聽著不表示反對了,就出言招呼對方:“二姐。”

    鄒二娘屁股還沒有坐穩,嚇得趕忙站起,連連擺手,說:“這啷個敢當得。”

    楊守玉堅持:“當得。”

    鄒二娘還準備謙虛,說出“老師尊貴”一類的話,表明自己在家中的從屬地位。

    鄒太太又不滿意了,教訓說:“老二,你啷個狗坐箢篼、不識抬舉的噻,既然老師專門請你坐下來敘說,你就老老實實的回答她,不要像癩疙寶一樣,一蹦一跳的。”說完,覺得很無趣,自己站起,對楊守玉客氣地說:“楊老師,請你好生教導她一陣的哈,我很有些疲倦了,回到內室屋裏去,再眯幾分鍾嗑睡,就不打攪你們了。”然後,拿起水煙棒,趔趑趔趑離開了。

    幾人目送鄒太太回屋。

    直到她走進裏屋,二太太坐下,才問:“魚兒說,老師想要曉得蜀繡一些啥子事情”

    楊守玉有備而來,開口問:“聽說,蜀繡采用的錦絲線,是本地用土法染製的,不曉得繡出花樣來的效果如何?”

    說到本行了,鄒二娘就不那麽拘束,伸手取出一張手帕,遞給楊守玉看。楊守玉接過來,翻開手帕,見上麵繡著一對鴛鴦,各種色絲構成的毛羽、眼睛、腳爪,無不光鮮靚麗,鳥身間雜黑色和白色、灰色,色調正而不雜,色差十分恰當,頓時愛不釋手。鄒魚兒曉得這是她自己使用的手帕,拿給旁人觀看欣賞,對方雖是女人,風俗也判為不撿點,卻不好意思說穿。

    鄒二娘指使人了:“魚兒,你進我屋,在抽屜二層,取一張同樣的帕子來,我要送跟楊老師。”

    楊守玉曉得不妥,又不便推辭,隻好說:“哎呀,這如何,敢當的麽!”

    鴛鴦這種鳥兒,一般是繡來送相好的,非親手繡就,相好男人是不收的。所以已婚女人自己使用的鴛鴦圖形繡帕不予外人觀看。女人送女人鴛鴦帕兒,沒得這個規矩,隻是惟有此鳥,方能顯出家庭繡件的色彩斑斕。

    鄒魚兒想到了這點,不再阻攔,說聲“我去取出來”,快步衝進了裏屋。

    等她離開,鄒二娘才慢條廝理地回答:“老師,巴蜀鄉下,慣於用草草藥染布染線兒。”

    “草草藥?”楊守玉問。

    “就是你們說的植物。”鄒二娘解釋一句,然後解說:“主要染的是青黃紅白黑五彩色。青色要用藍草提取的靛藍,我們就用馬藍草。huáng sè用梔子花染,梔子果實中含有藏花酸,直接染出的黃布會翻出紅色光澤。huáng sè染料還有使用地黃、槐樹花、黃檗、薑黃、柘黃作染料的。用柘黃染出的布料,在月光下頭照,表皮翻出一層泛紅光的赭黃顏色,燭光下出赭紅色,色彩能夠耀花了眼睛。紅色用鐵石礦的粉末,也可以使用朱砂赤色,朱砂染的紅布容易褪色。”

    說著,鄒二娘眼睛泛光,好像抹了一層墨晶。

    “白色是原色,普天下都用漂白的方法。”楊守玉見她越說越顯興奮,岔了一句,要她講如何染黑色。

    鄒二娘立馬說出了:“染黑顏色的草草藥,主要用五倍子果、冬青葉、柿葉、栗殼,還有用蓮子殼。重慶城鄉到處有。再經過套染後,可以得到不同的間色。你是想要哪幾種顏色?”然後,拿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看著楊守玉,好奇她竟要學染布,心頭猜想:莫非魚兒在學堂裏頭學的,也是這些手藝?

    這樣一來,眼睛裏增加了好奇的成分,更是閃閃爍爍的,亮過了晨星,竟似欲擇皮孔鑽入。

    楊守玉被她目光所懾,抬起頭細看:這個二太太生得麵若桃花,懸膽鼻,櫻桃小口,胸部飽滿而鼓膨,雖然端坐著,仍顯得身形扭曲如肉蛇,擱放膝蓋的那雙小手兒,纖長白嫩,直似幾節玉管,妖媚入骨,怪不得鄒太太打壓她。

    鄒二娘終於問了出來:“老師喲,我屋魚兒,在你們學校,學的就是繡花兒的呀?”

    “也是。”楊守玉回答:“也不是。”

    “這是啥子意思?”

    “就是說,她們要學繡花。”楊守玉解釋另半句:“同時,學的不完全都是繡花,還要學習畫油畫。”

    “我不明白的格。”鄒二娘說著,疑惑了,便似撒嬌。

    “所謂要學習畫油畫,是為了把花繡得像油畫,才是一種創新的藝術品,不全是蜀繡呀、湘繡呀,甚至蘇繡哩。”楊守玉企圖用極普通的語言,解釋正則繡,怕她不懂,沒有提及正則繡。

    鄒二娘似懂非懂的,心頭暗想,繡出的花朵人物、小橋流水,就是一幅畫個嘛,咋個又拿油來兌,學習兌多兌少,哪不成了描照壁的畫兒匠嗩?

    可她不敢這樣提問,自古師道尊嚴,要是把老師問冒了火,對待頭回進屋的客,鄒家丟人就算丟大了。

    楊守玉還有個關鍵問題,沒有問得清楚,便先宕開了聊:“我們丹陽也有好些染坊,各師各教的噻,染匠作有藍坊,染天青、淡青、月下白;有紅坊,染大紅、露桃紅;有漂坊,染黃糙為白;有雜色坊,染黃綠黑紫,以及蝦青、佛麵金等等,賣染料的客,兌出來才放心,不至於搞混合了。”

    鄒二娘肯定地回答:“璧山也有。”

    楊守玉又問:“我想要染黑色和灰色,璧山城裏,不曉得那家染坊好?”

    這話問到對方心坎上了,鄒二娘格格一笑,得意地說:“問這樣個事,顯見老師你確實是個內行,這染房的水平嘛,上下橫順,當然是城裏張家染房,幾百年傳下來的,不是最好的才怪喲,現今由張家百貨公司經銷。”

    說了,把鄒太太沒有喝的那杯茶端起,淺淺地吃了一口兒,不聲不響地吞下去,然後拍拍自己的胸脯,忒誇張地呲牙咧嘴,好似挨燙了一般。

    “真的?”楊守玉沒有想到,張家還開有染房,早曉得了,直接問張敏毅也就行了,還老遠老遠的跑過來,打攪鄒二娘做啥!喜形於色地說:“這個確是個喜事,有鄒太太、二娘幫忙,解決本校刺繡課用的色絲線,肯定好極!”

    鄒二娘很客氣說:“小事,小事一樁噻,老師要啥子線,我送你幾筐。”

    如此慷慨,楊守玉反倒有些礙難,猶豫著支吾她:“這個這個,送線,似乎欠缺禮數。”

    鄒二娘極其熱情,補充:“一日為老師,終生都是她媽媽,楊老師你可見外了。”

    楊守玉繡製肖像要緊,不再講客套:“哪好,學校的確有些特殊需要,這幾拐色線的配料,我可要親自去動手。”

    鄒二娘滿口答應:“莫說這幾拐,老師你還要多少色線,啥時候有需要,都由我們鄒家包了!”

    楊守玉十分感動:“我代全校師生,感謝二娘成全,感謝鄒家太太大方!”

    鄒二娘越益開心,就說:“莫得關係喲,老師你要了解蜀繡,隨時到鄒家屋來走動,你需要人講解,通知我到貴學校,去跟老師們日白聊天,教學相長嘛。”

    這句話,把楊守玉惹得樂不可支,猛地一個起立,向鄒二娘鞠躬致謝。嚇得鄒二娘起身不及,雙腳都沒有伸直,半站半立的,就回了她一揖。兩人都覺得對方值得交往。

    鄒魚兒進了屋,說我找紙盒子裝禮品,回來得晚了,奶奶喊留了楊老師吃過晌午飯再走,二娘,你們還可以慢慢聊。鄒二娘把紙盒兒接過手,雙手捧起,遞給楊守玉,說:“請老師笑納。”

    楊守玉說“我就不客氣了喲”,伸手接過,解釋:“離午飯時間還早哩,二太太哩,我跟魚兒約好了的,辦完事就去看劃龍船,趁太陽不高,去看了劃龍船再回來。”

    鄒二娘立即附合:“要得。”

    弄得鄒魚兒狂眉狂眼的,不曉得自己出去一會兒,屋裏就發生了什麽事,使得兩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結成了好朋友,居然到了“不用客氣”的地步。

    楊守玉反手拉住鄒魚兒,往外就走。

    鄒二娘跟在她們後頭,直送出臨大街那道門,一再叮囑女兒:“魚兒呀,奶奶既有交待,務必請老師賞光,回來吃個晌午,莫隻顧去看鬧熱,倒把正事搞忘了喲。”

    鄒魚兒朝她做個鬼臉,說:“曉得了,還是我通知的,看看,你倒上心得很。”

    鄒二娘正色說:“師道尊嚴!老師都攏屋裏了,不吃個飯就放走了人,看你老漢劃龍船回來,吵不吵你!”

    “吵我!”鄒魚兒走了多遠,扭頭吼了一聲,生怕錯過看熱鬧的機會,拉著楊守玉飛跑。

    楊守玉心想:鄒成虎也會劃龍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