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裁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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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過左賢二貨棧的收藏室,楊守玉突發奇想,置此艱難時期,以繪繡科的名義,在城裏開個裁縫店,既可以fú wù社會,也可以獲得一些收入,不至於坐以待斃。呂鳳子同意她的想法。他還建議,就在狀元橋頭開店,那處是城南、城東民眾趕場的必經之道,鳳凰鎮十天三場,人眾熙熙攘攘,生意應該不錯的。
可這事必須同張敏毅商量。
張敏毅如坐針氈,原來,呂鳳子將正則繡作品轉送延安,旋既被教育部督查室查實,部長親自打來diàn huà,質問縣教育科疏於管理,讓呂鳳子、謝孝思為所欲為的,怎麽就跟紅岩村掛上鉤了?正則藝專既有藝術品,怎麽不送到**前線戰場慰問?即使不滿意**守土未成,那麽人到了重慶,向川軍各部送一些刺繡品,可以鼓勵他們堅守石牌坊,拒敵於巫山以外吧。張敏毅解釋說各部都贈送了的。部長不依不饒,說慰問守陪都的軍隊你們不熱心,偏偏送去八路軍,隔得遠得很,隻在日軍後方騷撓騷撓,抗了麽子的戰!
一篇歪歪道理,偏偏部長說得理直氣壯,讓張敏毅不好反駁,紮在心頭是個痛。
張敏毅無端受到申斥,心裏還是很不服,向**重慶特別支部匯報了。支部書記老王答複,說朱家驊部長有這種態度,並不奇怪,璧山黨支部的工作,就是支持呂鳳子先生,積極為他tí gòng優厚條件,多出刺繡作品,滿足為抗戰出力的進步願望,餘事莫多管。張敏毅氣不過,悶上心頭之時,獨自到龍溪邊酗酒,沒多久就喝得酩酊大醉。所謂酒醉心明白。心既然沒有醉,就急著找人去傾述,企盼獲得安慰,把心頭那個疙瘩解了。解自己心結最合適的,就是楊守玉,雖然她婉轉地拒絕了男女交往的述求。
然後,張敏毅付過酒賬,穿過西街、城隍廟、菜地,走進了正則藝專,走到楊守玉宿舍階梯跟前,又害怕時間太晚,她睡下了,不敢上前敲門。
藝術家似乎沒有恁多的講究。
為何頻頻約會楊守玉呢?張敏毅自覺恍惚,喝多了酒,身不由己地去了,說不出個所以然,反正到了她的宿舍門跟前,手捏成拳頭,作勢要去捶門。
這時來了個管閑事的,名叫丁丁貓,是楊守玉從水天池招的特殊學生。
丁丁貓見一人竄竄倒倒的,直奔楊老師的臥室,夜闖民宅、非奸即盜,立即快趕幾步,擋在那rén miàn前,不吭不響,嚇退他作數,莫把老師和同學吵醒。
張敏毅不防有人阻攔,便止步不前,使力抾了抾眼睛,抬起頭仔細一看:跟跟前這人,跟楊守玉身材相仿佛,隻是此時橫眉怒目的,雙手叉腰,像個羅刹一般,而且沒有戴眼鏡,梳的不是短頭發,後腦啄長出一對彎角,不對,是兩隻上斜的羊角辮子,還長有翅膀,活像飛翔著兩隻蜻蜓,俗稱丁丁貓兒。於是,含糊不清地教訓:“你,飛來了嗩,做啥子,做噻?丁,丁貓兒,還還,還不到,到地壩,去,吃,吃那,那一些,蚊子?”
“咄!”丁丁貓喝斥:“你是個男人,半夜三更,闖女生宿舍打團轉,意欲何為?”
文化人說“你要做啥子”都說成“意欲何為”。
“你哪個?”張敏毅萬想不到,半路殺出個黑旋風,膽敢質問běn kē長正在“意欲何為”,一時間氣極敗壞,口齒不清:“我就是張,張科長,找楊,教授,有要事,相商。”
丁丁貓那裏肯相信,立即駁斥:“半夜三更,孤男找寡女,違背校規,不準進入!”
張敏毅說:“你沒得資格管!”
“我有資格沒得?”照壁後頭轉出一人,英姿颯爽的,卻是土匪老大風二姐。張敏毅萬想不到她也到正則藝專讀書來了!頓時弄得瞠目結舌,結結巴巴地問:“風二,二姐你,是你?”
風二姐回答:“是的。”
張敏毅很奇怪:“你啷個來了?”
風二姐說:“我啷個來不得!”
張敏毅逐漸清醒,她兩個居然敢於出言教訓,頓時大怒:“我找楊教授來,來的,你丁丁貓個女娃子,膽大包天,竟敢阻擋我,曉不曉得的噻,我是張科長!”卻不敢罵風二姐。
說罷,薅刨了她一把,企圖硬行闖過去。風二姐紋絲不動。張敏毅奇怪了:麵前這妹兒竟不是人,是一砣青石疙瘩,可是,石頭啷個會說話?看來還是人。隻是,拉不開她,自己也就過不去,得想個辦法來應付!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喊出楊守玉。張敏毅也懵了,顧不得影響師生休息,扯起喉嚨就喊:“楊教授,楊教授,張某有事討教,被你學生阻攔,請出來招呼一下!”已是口齒清楚。
楊守玉聽到呼喊聲,披衣而出,見狀深覺好笑,對風二姐說:“妹兒,你讓他進來,張科長是政府官員,我們的直接領導,不是什麽壞人哩。”
丁丁貓不放心,回辯了幾句:“老師,我姐姐囑咐了的,要我有事無事,到你屋前屋後巡邏,防止有人騷撓偷盜,你要是受了傷害,我姐姐很凶,要捉我回去關水牢。”
關水牢?張敏毅完全清醒了,這妹兒是風二姐的小妹子?打拱作揖地向她道歉:“妹兒,我真的找楊教授有要事,時間確實晚一點兒,隻不過抗戰期間,一切手續從簡,有啥子急事,就要立即bàn lǐ,不能宕到明朝。”
丁丁貓雖然認得張敏毅,但翠玉叮囑過要特別防範他,風二姐既然在場,就懶得聽他解釋了,說一句“老師你們慢慢擺龍門陣的哈”,活像一隻蜻蜓,張開翅膀就飛,也不見她擺架勢,一溜煙兒,跑得不見蹤影。
楊守玉把張敏毅讓進屋子,聞到他嘴中酒氣,趕緊泡了一杯側耳根茶,讓他邊喝邊說。
張敏毅說:“楊教授,還是那件事兒,教育部對貴校將正則繡饋贈八路軍,表示強烈不滿,說罔顧國民政府命令,不當支援抗戰,就等於是消極抗日。”
“不當?”楊守玉也覺得用詞不當。
“就是支援錯了,力氣用錯了地方嘞,不恰當。”張敏毅氣粗粗地解釋。
“哪個不當?”楊守玉還是不明白:這支援抗戰,往那支抗日部隊送錢送物都可以的嘛,有什麽不當?
“當然是說貴校把正則繡送給八路軍不當。”張敏毅回答,賭氣成分居多。
這就是政府的不對了。
楊守玉了解他,不願多事,隻好婉轉地勸說:“張科長,正則藝專的行為,你應該找鳳先生多去商量,怎地來找小女子哩?”對方這個心結,當事者怎麽努力去解,楊守玉自己明白,隻能推托,不敢接他的招數。
張敏毅說:“楊教授是鳳先生的大弟子,事態緊急了,何不出麵勸上一勸?”雖是**員,政府官員職責仍不得不盡。
說完,端起大杯側耳根水,以為是茶,咕嚕嚕猛灌一氣,才覺得有些魚腥草味兒,胃裏頓時翻攪不停,差點倒了出來。這裏可不能嘔吐一地!他喉嚨裏湧動一下,才勉強忍住了,將側耳根水在口裏一滾,閉了氣咽下。
楊守玉見他十分難受,說:“側耳根水可以解酒,想不到,你不適應。”另倒一杯清水,遞給張敏毅,讓他喝下,清清腸胃。
張敏毅以為,自己說的理由,楊守玉拒絕不了,繼續說服:“楊教授,正則繡送到前線,乃全縣之榮耀,隻是按照教育部要求,多多地送往川軍,亦不得不執行。”下意識裏,他覺得,這事不可不傳達,也不可亂傳達,楊守玉曉得了,說給呂鳳子聽,相當於敲邊鼓,不會產生誤解。
楊守玉不能苟同,振振有詞地說:“八路軍、川軍都是抗日的隊伍嘛,都需要大眾的鼓勵和支持,話說得不錯的。可教育部狗抓耗子,不去管培養人才,成天掂量這掂量那的,生怕八路軍占了便宜,人家連軍火都是從rì běn鬼子繳獲,送幾幅畫、幾張刺繡,換幾顆子彈,你們還要封鎖?”
聽她話風強硬,張敏毅暗暗叫好,隻是政府官員要選邊站,不得不說光麵子話:“川軍在宜昌也打得很苦,正則前往慰問,沒得啥子錯嘛!”
楊守玉不同他爭論,問:“依張科長意思,怎麽去呢?”
張敏毅說:“川軍在璧山招兵,等到招齊了,縣政府負責送,璧山各界一同前往慰問。”
“行。”楊守玉說:“還有個事情,請張科長支持。”
“何事?”張敏毅願意支持她。
“正則辦學艱難,我跟呂校長商量好了,還打算在狀元橋頭,開個裁縫鋪,抽幾個學生去經營,需要教育科批準一下。”楊守玉本想說重慶很多文化人都在經營副業,以維持生計,想想對張敏毅來說,應該不必解釋。
“我同意。”張敏毅說,果然,他一口就答應了,隻是腦子還有個想法在旋轉兒打轉,說不出口,急得抓耳撓腮的,嘴裏又嗯嗯的直打哆囉。
楊守玉很少見人著急樣,這段時間,卻見到張敏毅兩次著急,難免有些費解了,擺明了說:“張科長,我覺得丁丁貓說得對,你也有些酒醉了,中夜已深,老父老母尚披衣等待,還是大駕請回吧,免得惹出些閑話。”
又一次對他下了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