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楊守玉喊來丁丁貓，教風二姐踩縫紉機，自己取出繡了第一層的羅斯福肖像，擱上裁剪案板，橫順來打量：這一層應該用黑色線了！刺繡部位是衣飾、人物麵部的眉毛、眼睛、鼻孔和耳渦。在灰色的底層上，交錯著繡上黑色線，凸現各部位的輪廓，一個人的精氣神就全出來了！羅斯福肖像，最重要的是氣質，美國人那種目空一切、放眼看世界的秉性，必須給予充分展示，從而使他眼神更為高傲，仿佛睥睨一切；總統雙唇緊閉，性格體現更為倔強，用不著多說半句話，麵對者就會屈服；總統極其正規的著裝，比如打得十分整齊的領結，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以及修理整潔的麵孔，在在顯示這種美國式的要求。在中國人看來頗具貴族傳統。想好這些要點後，楊守玉在繡片的右下角，剌了第一針，準備繡肖像的西服角。這是一件黑色呢zhì fú，繡出華噠呢料的效果，針線必須細密。初學刺繡者達不到排線整齊的要求。所以，楊守玉自己動手，將一根絲線，辟成三十六股，再一針一針地刺繡，密密地排成整塊色斑。

    黑線壓著灰線走針，於縫隙間，透出些微異色，整塊黑色顯得很柔和，看上去，宛如貼上一塊華達呢布料，原本就是那塊衣料，甚至細膩得多。

    漸漸地，月亮從鳳凰坡頂冒出，光芒伸縮不定，收縮成一個碩大的白玉盤。

    鳳凰坡形若鳳頭，下麵街道就是展開的翅膀，東門橋和狀元橋各為一爪。龍溪被鳳凰的雙爪牢牢抓住雖竭盡全力都掙脫不了分毫。可以設想，這隻彩鳳顧影自憐，五彩羽毛、頸項細長、頂冠高傲，隨時會一飛衝天。可是朝哪裏飛？正則裁縫鋪正處鳳凰心髒，城裏人出去要經此通過，城外人進來也要經過。就連張萌初也說這是個好地方。生意出奇地好做，每天堆著做不完的活路兒，楊守玉不得不加班加點地趕。

    風二姐初初進店，笨手笨腳的，不會做事。楊守玉就安排她去補衣服。在山裏，她也做過這事，可是到了店裏，反倒不願意做了，硬說既是楊教授的徒弟，憑啥子，喊我縫補破衣爛衫，豈不是老師看不起本人的嗩！

    徒弟們也暗想：有哪個家廝，值得大當家的，熬更守夜，替他補衣服？

    世上斷無此理。

    楊守玉沒得精力管理，要丁丁貓當師姐，代為管理。丁丁貓在山裏是老幺，哪裏管得了老大呢，自認倒黴，實在管不了，隻好費盡唾沫去勸說。

    風二姐強著，不屑於補衣服，怎麽勸都不聽，還說，縫縫補補早就會了，決不重新學習。並不承認自己當徒弟來謀生的。丁丁貓隻好教她繡雞冠花，紅一層粉一層黃一層的，反正粗針大線，繡不費力。風二姐學得津津有味。丁丁貓教了一會兒，覺得索然無味，偷偷溜進裏屋，看楊守玉繡外國老頭。

    繡布上隻有一片淺灰色，右下方繡得黑黝黝一塊，不曉得是煤煙子薰出的斑點，還是遭煙鍋巴觸黑了，看上去隻是毛茸茸的，不像十分珍貴的布帛。

    楊守玉坐在刺繡架前左右端詳。

    丁丁貓好奇地問：“老師，你繡的啥子嘛？不像穀子，也不像坡上包穀，倒像夜深了沒有點燈的黑屋。”像黑屋也隻想個茅草棚兒。

    楊守玉聞言大喜，說：“你能想像出幾樣事物，就有靈氣，告訴你吧，妹兒，這是外國人穿的衣服。”

    “衣服啷個像道袍？”

    “道袍？”

    “就是道士穿的，黑衣噻，燒紙驅鬼的道士。”

    “你個妹兒，當真頗有想像力，這是外國人最喜歡穿的西裝，高級呢子做的，你來摸摸，光滑不光滑呀？”楊守玉真喜歡她，要丁丁貓觸摸，得到實感。

    丁丁貓伸手一摸，怕指甲殼勾毛了絲線，迅速縮手，說：“好麽光滑喲，很像緞子做的咯，老師，看不出剌繡痕跡，你技術高超，手藝好得很的咯。”

    楊守玉笑著批評她：“技術就是技術，什麽手藝，你這妹兒口不擇言。”

    把技術當成手藝做乃生活極端困厄時的行為。

    丁丁貓縮了縮頸子，一伸舌頭，調皮地做個鬼臉兒，模樣像要擇人而嗜。

    楊守玉沒有顧得看她表情，飛快地繡了幾針，又發問了：“仕鳳在做什麽？”

    “老大……”丁丁貓話一出口中，曉得不對，立即改了：“師姐在繡大朵雞冠花！”繡製雞冠花，業界視為笨人所為，或者師傅逼著磨性子，調皮的丁丁貓分辨不清。

    楊守玉噗地一笑，不教她去分辨，隻是糾正她說法：“入門不論年紀，在先為姐、在後為妹，仕鳳的年齡再大，也是你的師妹。”丁丁貓瞽眉瞽眼地看著她。楊守玉補充說：“不能亂了規矩喲，丁丁貓兒，往後你要盡到師姐的責任，管好仕鳳幾人，老師趕繡肖像，不能事無巨細都去管。曉不曉得？”

    “曉、得、了……”丁丁貓拖長聲調，有氣無力地回答。楊守玉曉得她在應付自己，隻不過，話得先說到，以後再好生管教就行了，因此諄諄囑付：“丁丁貓，你必須把仕鳳她們帶好了，我就教你繡人物，先繡鄒旅長，好不好呀？”

    “不好！”丁丁貓一口回絕。

    “噫！”楊守玉不解：“鄒成虎旅長殺敵英勇，把rì běn鬼子堵在了長江夔門之外，陪都人民才有安寧生活過，也算當今一位英雄，你怎麽說他不好？”

    “鄒騷棒……”丁丁貓又說漏了，雙手去捂嘴巴，改口說：“鄒成虎打rì běn鬼子，我是佩服，可他娃派兵攻打山寨，硬要娶大當家的做婆娘，打死我們好些姐妹，我才不繡他！”

    原來還有這本經！楊守玉明白，軍閥都是三妻四妾的，倒不是鄒成虎人不正經，立刻阻止：“你閉嘴！”楊守玉很古板，不喜歡學生沒得是非觀念，當前中國最大的英雄就是抗日英雄，鄒成虎鎮守長江三峽一線，牢牢地守衛陪都，不能讓一個小姑娘瞅他不起！立即馬起了臉，繼續教訓：“不是鄒旅長守得穩，rì běn鬼子早就打進重慶，還有你的平安日子過？告訴你丁丁貓，桌子上擺的就是鄒旅長的肖像tú piàn，你拿去做參考，先把墨稿畫出來，再拿給我看，三天，給你三天的時間，畫不出來，或者老師不滿意，打你三十個手板！”

    用直尺打手板，打人痙痛，丁丁貓怕痛，隻好答應了，拿起zhào piàn出門，不願意再跟楊老師呆在一起。

    楊守玉斥退丁丁貓，重新審視羅斯福肖像，一個威嚴男子在眼前浮出：方方正正的臉龐，濃眉大眼，高鼻子，大背頭花白，嘴唇緊閉，不向任何勢力屈服，落落坦蕩，眼睛裏永遠呈顯睿智，好一派大國領袖模樣！

    為羅斯福總統繡像，楊守玉先得了解了總統的生平，以圖認識其豐富的內心世界：富蘭克林?羅斯福擔任過紐約市的參議員、海軍副部長和紐約市長，為美國第三十二任總統。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羅斯福敦請國會召開特別會議，修改中立法，允許交戰國在“現購自運”的條例下從美國購買wǔ qì，使美國轉變為“民主國家的兵工廠”，成為同盟國主要軍火gòng yīng商和融資者；同時使得國內產業大幅擴張；所提出《租借法案》獲得國會通過後，在財政上對英國及其盟國給予援助。一九四零年競選總統的時候，因主張對希特勒采取強硬手段，羅斯福連任第三任總統。一九四一年八月，他和英首相丘吉爾發表聯合新聞公報，及時公布了《大西洋憲章》，包括民族自決、擴大經濟機會、裁軍、消除恐懼與匱乏、海上自由等內容，一舉成為同盟國陣營的重要領導人。

    這是一位大權在握、決定世界命運的大國領導人！

    楊守玉了解這些，對於塑造羅斯福的形像，方心中有數，這樣的大國領導人，必定是意誌堅定、內心龐大、性格倔強的剛性人物！他的身體特征、神態表情、穿著衣飾，須體現大度大氣大量之特色，能夠包天容地！

    其實，楊守玉在繪繡人物之時，常常被其氣質感動，在自己性格之中，涵養起執著與自信、大方與寬容、隨和與親切的優良秉性，以致有些自我擴張，甚至目空一切。

    楊守玉邊捉摸人物個性，邊思考針線表現，嫻熟的技藝使手下作品越益鮮活，仿佛賦予它生命一般。

    羅斯福總統在她的手下複活了，由一幀zhào piàn還原成了一個偉人，可以在國會慷慨演說，可以在白宮圓桌會議室裏說服眾人，可以在領袖群裏指揮群雄，還可以活躍在工廠、田園、商埠，成為所有國民仰慕的巨星！這隻是一個幻影。繡製一幅精品，沒有三五個月時間，以楊守玉的高水平，也達不到的。何況，還要選絲、辟線、配色、下針，所謂精雕細作，用於正則繡，一點也不誇張。

    楊守玉舉起才繡出那一塊圖，拿到燈光下麵去照，發現反光度不大一致，顯得有些毛燥。這是思想走神的結果。她重新審視一番，取針挑剔，慢慢拆掉了黑色線。

    被拆掉的黑線塊露出了針孔，顯得極不協調，密匝匝似爬著幾行螞蟻。

    楊守玉放下繡件，端起了茶缸，含上一口清水，噗地噴灑在拆線之處，再提起火熨鬥，放上去反複走了幾遍，將痕跡一一熨平。然後深深地呼吸著使得自己的心態變得平靜。她下手很快，模仿著機織呢料的紋理，憑借手下敏銳的感覺，一針又一針地飛針走線，重新排列出一塊黑色的衣襟。

    直到窗外漸漸露出了曙光，喔喔喔－喔，遠遠地傳來幾聲雞啼。楊守玉又熬過一個通宵。她放下繡件，伸伸懶腰，倒在藤椅上，閉上眼睛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