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楊守玉指揮著，要鄒成虎站在懸崖邊邊，背後就是滾滾長江和荊門山一側，遠處水天一色。奇怪rì běn飛機沒來轟炸搗亂。參謀長下令，所有大炮、高射機槍、機關槍，一律槍彈上膛，炮手和槍手不得擅離陣地，提防rì běn鬼子偷襲！

    鄒成虎換上了一身新軍裝，軍帽戴得周周正正，方麵闊口，雙目瞪了個滾圓，上唇八字胡高高地翹起，大馬金刀地坐著，等候楊守玉畫素描。楊守玉擺好畫架，擱上畫板，將圖畫紙釘牢，抬頭打量了鄒成虎幾眼，取出一支粗芯鉛筆，刷刷刷地勾勒著，不一會兒，就分出頭身腿的比例，描了眼、耳、鼻、口、雙手，再添上一把指揮刀，點上軍帽上兩顆圓扣子。然後斟酌了一下：畫他穿的是草鞋，還是穿著皮鞋？略微一思忖，先畫了一雙草鞋，露著腳拇指。她一收畫架，鄒成虎就問：“畫完了？”

    “完工。”楊守玉要畫各級指戰員，不能都以此為背景，便背起畫夾，喊風二姐來提支架。鄒成虎想說些什麽，當風二姐的麵前，實在不好意思表露，尷尬地搔搔大腦殼，摸出了主意，說：“楊教授且慢！羅縣長來信說過，教授要繡美國大總統大像，我這一幅小像，不妨稍候幾時。”

    “大總統繡像是重要工作，鄒旅長前線堅守，繡出肖像，也是重要的工作，我加加班，趕出來就是，不影響繡大總統。”還有一句要緊的話，她沒有說出，即“鄒旅長處身前敵，要是今天就犧牲了，我再到那裏去畫”！

    “不不不，大總統的繡像重要些。”鄒成虎見了楊守玉，很在乎形象，要給慰問團留下個好印象。

    “鄒旅長你相信我吧，時間上來得及，你快去布置防禦，我回頭開始繡像！”楊守玉不願放棄。

    “也好。”鄒成虎更不願意惹她生氣，立即表示了同意，轉身要走開，卻又諄諄地叮囑：“楊教授，假如，我說的是假如，時間來不及的話，我的小像可以緩繡！”

    “那先繡哪個？”楊守玉問，不明白他一再要求“緩繡”，到底是什麽意思。

    “大總統噻。”鄒成虎毫不猶豫地回答。

    “大總統的圖樣，我沒有帶來。”楊守玉話裏，還是堅持先繡鄒成虎。

    “恁個說，就先繡士兵，我看他笑嘻嘻的，繡出來了，肯定鼓勵士氣！”鄒成虎很謙虛。

    “好！”楊守玉立即同意，當謙虛對待。

    “一言為定！”鄒成虎伸出了右手，懸空吊著，作勢欲與楊守玉相握。

    楊守玉伸手，朝他熊掌般的手掌輕輕一擊，迅速地收回，順勢拉起風二姐就走，還說再遲了，趕不上給官兵們畫像。鄒成虎癡癡地看著她們，心頭怪不是個滋味兒，不過，楊守玉多次強調繡自己，考慮還恁周到，應該有意了。

    夜晚，由隨團川劇演員，進行了慰問演出，但凡清音兒、變臉、折子戲，應有盡有，分開到幾個大壩子演出。

    鄒成虎要聽唱四川竹琴。

    師部用無數整條石，鋪成一個大壩子，像個撻穀場，這時圍起滿壩人，就聽民間藝人開唱四川竹琴。幾人進去時候，隻聞倉倉倉倉，倉尺倉尺倉，倉冬冬倉出。簡板和漁鼓一響，就有個穿長衫子的男子斜抱竹琴，用指尖拍擊竹筒下端；右手持兩塊竹製的筒板，板筒上端係有小銅鈴，筒板相碰時鈴響板響，音韻鏗鏘。長衫男子敞開喉嚨，咿唔呀唔的一陣吼。唱了幾字“魯肅索討”，左手一掄，敲在漁鼓下頭緊繃的蛇皮下，發出“冬冬”兩響；接著唱出“荊州地”，雙手輪動，簡板發出“尺倉倉”的連串聲音，漁鼓又是“冬冬”兩響；然後，簡板才收出了“倉出”聲。

    第一句全部唱完，跟即打響簡板和漁鼓，雙手配合默契，往下麵戲文內容表演：

    回轉柴桑見周瑜（尺倉倉冬冬倉出）。

    公瑾聞言（冬冬）心好氣（倉倉冬冬倉出），

    誰知又被孔明欺（尺倉倉冬冬倉出）。

    美人計策騙劉備（尺倉倉冬冬倉出），

    卻被諸葛識玄機（尺倉倉冬冬倉出）。

    玄德過江把親娶（尺倉倉冬冬倉出），

    幸得喬公（尺倉倉冬冬倉出）轉危機。

    倉倉尺倉倉。

    演員收起漁筒和簡板，彎腰打個鞠躬，似乎唱完一段謝幕了。場下掌聲頓時響個不停。台下不見了鄒成虎，副官過來說，好戲還在後頭的嘛。風二姐跟楊守玉坐到前排，當貴客對待，勤務兵還飛快送來一碟剝好的紅桔。

    副官請他們嚐嚐：“楊教授，羅同學，宜昌桔子很好吃吔，你們不要講客氣噻，隨便拿了吃。”

    這時，台上的鑼鼓嘁哩咣嚓亂響，出將的門簾掀開，隨著咣扯咣扯一串鑼鼓點子響，一個身穿僧袍、頭剃得光光的、畫成大花臉的莽人轉了出門簾來，開口就莽聲莽氣的，唱起了一句“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

    楊守玉跟著他聲腔哼哼。

    風二姐好奇地問：“楊老師，聽說你是淅江省的人，啷個也會唱川劇？”

    楊守玉說：“大花臉扮演戲中猛將，是花臉行中的當家角色，接下來，還有好幾句剛猛的戲詞舍噻：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鄒成虎！”風二姐大叫起來，指著舞台上那莽人，驚訝得謔地站起，若得台下觀眾，一齊向她怒目而視。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花和尚唱得起勁，被風二姐一攪，鄒成虎就要冒火，氣得要喊“拖出去斬了”，往下看卻是風二姐，頓時哈哈大笑，說：“都是自己人。咿呀！”拖了個腔，接著唱：“哪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好！”楊守玉首先叫好，滿壩人一齊喝彩，掌聲大作。那人丟了禪杖，走到台下，見楊守玉也來看戲，伸手就去相握。楊守玉趕忙站起來，也跟他握手，口裏說：“師座這魯智深，演得活靈活現，活脫兒一個莽將軍。”

    鄒成虎連稱“勉強”，猛搖楊守玉手臂，扭頭問風二姐：“風大當家的，跟隨楊教授，千裏迢迢的來攆，不辭辛勞，格老子不曉得有何貴幹呀？”

    風二姐說了半句：“本姑娘……”

    副官搶過話頭去說：“風大當家的兌現承諾來了。”

    鄒成虎皺起鼻頭兒，問：“兌個麽子現錢？”

    風二姐眉眼不掠：“師座好開玩笑，我曉得的。”

    副官連連打拱作揖，說：“恭喜呀，恭喜！風大當家的，是當三太太來了的噻！”

    “哪好，哪好。”鄒成虎勉強應酬說，人往中間圈椅一坐，椅子上像釘得有根釘子，一觸即起，想起副官說的是風二姐來當三太太，驚喜過望，不曉得再回複些啥子才好。這娶妻納妾，不比搶男霸女，即使雙方情願，還得履行儀式。在石牌坊這樣的前線，即使雙方情願，也不能遂了願，讓部下幹瞪眼過癮兒。

    鄒成虎左右為難了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