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場景。

    抬頭向上望去，那個被小小井口所圈住的天空，不斷有濃煙漂過，原本漆黑的夜空，被火焰染得赤紅。悲慘的呼號漸漸地少了，囂張的狂笑依然在繼續，即使隻能看到這這一角天空，也能猜到外麵地獄般的景像。

    刺骨的寒涼從淹沒在井水中的大腿，順著身體，一路衝到頭頂。

    可是仿佛什麽都感覺不到了，那應該就是麻木吧，不是身體的麻木，而是那顆心，在墜向深淵的路上，緩緩結冰。

    那般可怕的場景啊，那般絕望的場景！

    時間在這般深深刻在心中的記憶前，也失去了它的威力，上千個日夜的衝刷，最終倒衝去掩蓋在記憶中的些許泥沙，反而使得那個夜晚，愈發清晰起來。

    仿佛一直是這般，無助、怯懦地望著天空。

    喧鬧狂躁的夜晚，突然有風吹過，悅耳的的鈴鐺聲，在那一刻，輕輕響起。

    仿佛亂世的鎮魂曲，那輕輕的鈴鐺聲穿透了呼喊與狂笑，那般脆弱，卻又那般頑強，隻是簡簡單單的幾個音調，卻帶著平靜人心的力量。

    隻是再強的平靜人心的力量，也無法阻止如潮的貪欲與殺欲。

    而南小磊那坐在水桶之上，緊緊抓住井繩的一動不動身體，卻是猛然一震！

    穿越了上千個日夜，那陣鈴鐺聲，終於又回到了耳邊。

    就為了這鈴鐺聲，也再不能，後退了啊！就算這，隻是一場夢魘。

    南小磊咬了咬牙，這具已有些僵硬，略顯幼小的身軀，湧出了雖然弱小，但卻仿佛無窮的力量，他伸出右手，向著繩子的上方，緊緊地抓去，右手抓緊了，左手又向著更上方的繩子抓去。就那麽一點、一點，緩緩卻又堅定地順著繩子向著井口爬去。

    風還在吹著，哭喊聲和狂笑聲已經停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厚的血腥味。鈴鐺聲還在寧靜的夜空下越發清晰，伴隨著火焰的劈啪聲。

    南小磊終於爬出了井口，四周房屋上燃燒著的火焰在他的臉上幻化著金紅色的光輝。他抬起頭，向著前方不遠處的那片空地看去，在那裏，無數黑暗的人影匯聚，在那裏，清脆悅耳的鈴鐺聲傳出。

    他邁步向前走去，走向最深的黑暗。他麵無表情，握拳的雙手骨節發白。

    黑暗中，傳來了一個大漢放肆的嘲笑，和一個小女孩幽幽的歎息。

    就這樣，不後退吧。

    眼看就要走入黑暗的人群之中，可似乎即使在夢中，命運也總是戲弄人，他的雙腿突然不受控製了，帶著他換了方向，穿過火焰與廢墟，奔跑著，看著黑暗中的人群漸行漸遠。他想張嘴大喊，可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隻聽到鈴鐺聲越來越小，漸不可聞。他跑出村子，順著山道不停奔逃，空中開始飄起雨絲，然後越下越大，雨水模糊了世界，淚水模糊了雙眼。不記得跑了多久，他終於精疲力盡，抬頭看去，隻見長街漫漫，風雨如晦，他雙腿一軟，倒在地上。

    客棧二樓的客房內，中年客官正站在窗邊，低垂著頭，注視著僅存的左手中的半圓紫紅鴛鴦玉佩，他手指輕輕磨挲著玉佩，仿佛始終麵無表情的臉上開始有了變化，一抹幾乎細不可查的柔情也從眼中透出。

    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中年客官轉頭看去，隻見木胖子跨過房門，走了進來。木胖子看了眼他手上的玉佩，眉頭皺了下，隨即又舒展開來，笑著道：“五年不見，我還以為你會忘了我這個老兄弟呢。”中年客官隨手將玉佩放入懷中，說：“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愛開玩笑。”

    “以前……”木胖子歎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啊，以前在中州闖蕩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記得我們剛逃到這邊時，你還萬念俱灰，”中年客官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現在做這個客棧老板，倒比在中州做傭兵團長時還開心。”

    木胖子哈哈一笑：“我那是看得開，靈力修為被廢也沒什麽，現在的日子可比以前那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日子安穩的多了，你看看我比以前胖了多少。”中年客官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雖然看得開，可你看不開啊，”木胖子隨手拉過凳子坐下，臉色一變，一臉惆悵，“十二年可以改變很多事，但你一點沒變。小萱要是還在，看你現在這幅樣子會很心疼。”中年客官淡淡道：“那時你就是這樣勸我，可很多事情是沒辦法的。我的心在那時就已經死了，要不是你攔著我，把我拖走，我的身體就和心一塊死了。”

    木胖子苦笑著說：“昨天看你進客棧時，那沉默寡言的樣子，我就想，先不要見你，等到想到足夠理由再來勸你，我想了一晚上，還是隻能拿出這個破理由。我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我知道我勸不動你，可還是不甘心。現在聽你說這句話，才知道我當年之所以能攔下你，救出你，恐怕隻是因為報仇二字，你這些年四處遊蕩，也是因為報仇二字。”

    中年客官沒有回應，兩人之間頓時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就在木胖子打算另覓話題時，卻聽到中年客官低沉的話語：“我馬上就要走了。”

    木胖子一怔，似乎想到了什麽，霍然站起，盯著中年遊客，原本還帶著笑意的臉上已經陰雲密布，他怒道：“陸牧雲，老子當年付出修為盡失，靈海破碎的代價，拚死把你救出來，就是讓你苟活十二年然後去送死？”

    陸牧雲沒躲避木胖子灼人的目光，他看著這個曾經和他一起在中州闖蕩打拚的兄弟，覺得一股久違的溫暖湧上心頭。他嘴角微翹，拍了拍木胖子的肩膀，說到：“放心，我不是去中州。”

    木胖子鬆了口氣，絮絮道：“你小子，老子當年要不是拋下風狼傭兵團單槍匹馬來救你，早就在中州諸城中有一片立足之地了，風狼傭兵團怎麽說也能成為一個能左右一城局勢的大勢力了，那時候老子就是中州的風雲人物……”

    陸牧雲看著眼前這個嘮嘮叨叨的胖子，覺得依稀間又回到了從前中州三人行的日子，木胖子還是那麽話嘮。

    可那段日子已經過去十幾年了，萱兒已經死了，他也不是以前的那個他了。

    他平淡地說:“我的靈力修為已經到靈域境後期了。”

    原本還喋喋不休的木胖子頓時停下嘮叨，一臉震驚地看著蘇牧雲，過了一會才說:“靈域境後期？這麽快？你身上的傷……”

    陸牧雲說:“這些年有些奇遇，身體的傷對修煉影響已經不是很大了。”

    木胖子喃喃道:“天才這個詞都不適合形容你了，如果當初沒有受那麽重的傷，現在恐怕都能修煉到天境了。不到四十歲的天境強者，別說中州，就是放眼天下，恐怕也沒多少。”

    陸牧雲搖搖頭:“當年受傷太重，又沒能及時治療，身體已經留下缺陷，恐怕終身也無法修煉到天境，最多在幾年之後進入到小天境。不過能進入到小天境就夠了，李家的大長老當年就是靈域境後期，近年來也沒聽說有突破，算上李家其他強者，我也能夠對付。”

    陸牧雲說的輕鬆，木胖子卻知道並沒有那麽容易，李家當年確實隻有大長老一個靈域後期強者，但靈域中期靈域初期強者也還有好幾個，雖然他在黑山城這個偏僻小城裏很少聽到李家的消息，但想來十二年時間，陸牧雲能以重傷之軀從返虛後期一路突破到靈域後期，那麽李家大長老未必沒有突破，即使限於資質破不了天關，進不了天境，可十二年的水磨功夫下來，還是有希望進入靈域大圓滿，那也不比小天境差了，至於李家其他強者，也可能有那麽一個兩個有天份的突破到靈域後期，能對陸牧雲形成威脅了。即使木胖子對兄弟陸牧雲很有信心，可以一己傷殘之軀，對抗一城一族眾多強者之力，木胖子也覺得沒有多少贏的可能。

    或許他根本就沒想過能贏，隻是想殺幾名李家中堅高手，再和李家頂梁柱大長老同歸於盡，至少重傷李家大長老，這樣李家過不了多久，就會被中州這片汪洋的洪波給吞沒，再無一絲痕跡，就像當年蘇家所經曆的那樣。至於他自己的命，或許就如他所說，心早就死了，隻不過留下一個軀殼而已，軀殼早點入土晚點入土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這幾年會再去各地找找天才地寶，看看能不能彌補一下身體上的傷殘，或許有奇跡發生，能真正進入天境也說不定，那時就能穩穩地滅掉李家了。”陸牧雲安慰道。

    “算了，你的事我也懶得再管了，”木胖子搖手道，“不過你這次出去，能不能再帶上一個人？”

    “你那個夥計？”陸牧雲皺眉問到。

    “嗯。”木胖子應到，他扭頭朝外看去，目光穿過窗戶，走廊，移到那一間矮矮的房子上，“我之前偷偷地測過他的體質，是偏向土靈的。”

    “我剛剛給他鎮壓靈元的時候也注意到了，資質還是中上，念力也不弱，似乎修煉過某種不錯的念力法訣。”陸牧雲說了幾句，突然想到了什麽，他注視著木胖子，說，“你是想……”

    “對，”木胖子答道，他的右手緩緩下移，從腰間抽出一把近三尺長的黑尺，左手從尺的一頭順著靈紋緊握著擦了過去，此時他的全身心都放在了這尺上，目光隨著左手的移動而移動，這柄在枕下放置了十一年，終於重見天日的尺子，仿佛突然間有了靈魂，在輕輕的抖動著，而木胖子的目光也陡然炙熱起來。“老夥計。”木胖子輕叫了一聲，猛然將黑尺豎執眉間，在那一刻，他的氣質突變，原本的圓滑怯弱盡皆遠去，隻餘下銳利霸道，那時常眯起的小眼，此刻也放出攝人的寒光！

    陸牧雲一直平淡的臉色此時也起了變化，他沉聲道：“千林，難道你要把墨尺也給他，收他當傳承弟子？”

    “對。”

    “他資質不過中上而已，如果隻是當你徒弟還行，可是要傳承這墨尺，就有些不夠了。”

    陸牧雲搖頭道，“我這次出去，總能找到幾個上上資質的天才，總不至於埋沒這尺子和你師門傳承。”

    “中州天才還少嗎？”木胖子說道，“我雖然也大小算個天才，但離那幫真正的天之驕子還有些差距。我師父雖然很少出世，可一身絕學和那墨尺，放眼中州也沒幾人不想要，想要收個土修天才又有何難，可我師父就是選擇了我，他說你小子沒天分沒出身，可我就是看上了你的性子。”

    “我當時還在苦惱於沒有好的修煉條件，結果就碰到師父了，這是一種緣分，師傅死時我發誓要不辱師門，不到靈域境就不用墨尺和師門絕學，若破天關便攜尺縱橫中州，再精選天才，光大師門。結果卻使得墨尺和師門絕學沉寂二十年，我在黑山城這幾年，最傷心的不是靈海破碎，修為被廢，靈修路上再不能踏出一步，而是怕師門傳承在我這斷絕，所以我便買了這客棧，盡日忙碌，就是怕一閑下來，便想起了師父。”

    木胖子一邊說著，眼圈就一邊紅了起來，等到說到“便想起了師父”時，便再也忍不住，眼淚不斷掉落，話也說不出來了。

    “是我連……”陸牧雲忍不住說，可又很快意識到失言，搖頭道：“我們是兄弟，我不該說這話。”

    “如果當初是我被人追殺，你也會毫不猶豫地舍命救我，所以你不欠我什麽，更不要說什麽我連累了你之類的屁話。”木胖子“惡狠狠”道，“如果你真把這句話說出口，我就一腳把你踹出客棧去，老子沒你這個看輕兄弟的兄弟。”

    “嗬嗬……”陸牧雲難得的訕笑幾聲，也不知道如何接話了。

    被陸牧雲這麽一打岔，木胖子也收拾了幾分心情，止住了眼淚，他繼續說道：“還好撿到了那小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