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送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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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亡劍重遺江湖風波時,掀起的血雨腥風,早與西廠無關。
隻是繞著雲劍夢寶的迷雲未散,又添名劍一柄,叫這京都血海翻滾得愈加劇烈。
豆大雨點傾盆而下,殮葬出行在鄉道的隊伍,打亂陣腳似地,被這場突降大雨澆了個徹頭。
密集雨點如劍般從林間枝梢中砸下,濺起了坑窪地麵的黃土泥屑,為首的壯年男人便遙遙在前頭住了腳。
“這雨太大啦,今個兒怕是葬不了啦!”
“頭兒,”趙王三在後頭探出半個身,“那前方不遠有個破廟,不如我們將這棺材先擱著,待天晴再啟程重尋葬處?”
黝黑皮膚的男人搖了搖頭,抹了把混了雨水的汗,“受人之托,當盡其事……”
語畢,轉眼投向身後跟著的長長隊伍,“都抬進去吧。”
那場夏末的夜雨,下得特別急。
夜風卷雜著暴雨四散,讓簷下歇著的挑夫們也被水霧打濕了短衫,饒升起了暖盆的火,也依舊不抵寒意。
趙王三湊近火盆去烤著,就了口白水咽了半截饃,一麵胡謅,“這邪門天,倒快趕上入冬時候的溫度了——”
“是怎麽也趕不上你那婆娘的火熱胸脯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們調笑的聲音響起,常年做殮葬喪事為生計的豐富閱曆,已讓這些常日離家與死人為伍的男人們膽壯心大,縱使在孤山野廟與棺材同睡一處,也不覺驚怪。
他們圍著火盆進食胡侃著,隻有隊裏最小的午白朗,縮離在廟裏的頂拐兒處,不願上前。
“……午白朗!你又尿了褲子了?”
男人粗聲擲地的嗓門極大,引得眾人一陣哄笑,那略為黑瘦的小少年還是蜷著身子,躲在角落處瑟瑟發抖。
這是他第一次出殯。
小小的孩子,剛被和別人私奔的母親棄了獨自生活,百般世情還未見過,又怎經曆過和十幾號死人同眠共枕的夜晚?
李隊首起了身,取了半隻饅頭遞給他那可憐的小侄子,隻緩聲哄道:“再不吃點東西,你這肚子可該叫不停了。”
午白朗抓住他的手,“阿叔!”
少年沾上土灰的麵頰略顯狼狽,隻有一串淚珠悄悄在眼裏打轉,看得出是怕得急了。
“我們什麽時候回家?”
男人抬頭看了眼未有絲毫將停跡象的雨幕,抬手摸了少年的頭頂。
“……天明,等這些都葬了,我們就回家。”
夜雨侵襲,涼風入廟,殮葬隊的夥計們大多已睡了,隻有李隊首抱肩睜著眼,守著這統共二十五號人口。
隻是其中十三號,是躺在大小不一的漆木盒子裏的。
他將那首中質料最為厚重的杉木棺望著,依稀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
那是縣令莫百兆躺著的棺槨——連同他精心掩蓋的賬目名冊和千萬銀票,一齊睡在四方的木頭裏。
屍首是他親自殮的。
這年及半百的朝廷爪牙,靠著旁道所入的金銀本足將生活過得富貴雍容,莫百兆卻避諱似得,隻將財產藏在床頭的xiāng zǐ下,吃著與百姓同等的粟米,穿著隻算得上素淨整潔的布衫,住處更是簡單通直,甚至可以說,是簡單過頭了。
——隻張木造的榻和內裏陳卷百計的書房。
盆中柴火劈啪作響,男人靠牆坐著,腦中印出莫百兆合不上的眼。
自左胸肋骨下破開的那個窟窿,貫穿了整個胸腔,傷口卻齊整無多殘痕,足以見得殺他的那個人,劍法該有何等高超。
全家一十三口,連同當日報信的家丁,一人一劍,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
如同兩年前他在金刀滅門慘案中,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一樣,李隊首一個個地上前抹眼。
從莫百兆年邁的老母親,到正側室兩個老婆,再到或繈褓或及笄甚至更大一點的孩子,隻有莫百兆的眼皮僵著,他合不上。
仿佛對來者有著天大怒意似得,使他縱使已然倒地身亡,右手緊捏的刀柄都未曾有半分卸力。
這樁顯然衝著滅口來的慘案,背後隱藏了幾分真相,李隊首不敢猜測。
隻是那莫名釘上自家窗梁的包裹連同銀兩和地址一齊給得清楚,讓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接下這樁帶有強製意味的生意。
行喪多年,耳聞事廣,李隊首深知,知曉太多對他和其他送殯的兄弟其實並非好處,於是他收了探詢的心思,微微合眼小憩。
是夜過半,雨勢未歇。
耳邊的落雨聲分明不斷,忽而又混上了別的聲響,悄悄向這活人死人同眠的小廟接近。
天性的警覺叫這個漢子睡意驟失,一手未及握上背後的馬刀,便已見來者踏入。
一雙未沾絲毫泥水的墨色錦靴。
“你……”
“先生。”
那人打斷他的聲音淺淺,猶帶著些許笑意,溫溫混在幹淨的聲線中。
“你這十幾方棺材,可否賣與我?”
李隊首的額心依稀冒出點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