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門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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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荒野,長草如海。
焦烈的日頭頂空曬著,炙烤著縱野的一片瓜田。
守田的老農正打著扇兒靠在棚裏納著涼,邊瞅著這十日不打路間過一人的田間小道,便在涼蔭下吹著微風合了眼。
今年的雨水異於往日的多,瓜地的收成也好,等到月中這脆瓜熟透,便能拉去京都上供收他一大筆銀子……
他在白銀的構想裏喜色上眉,焉焉打著扇,聽著被曬得斷續的蟲鳴聲漸入夢鄉。
卷草沙沙的風動聲響,自遠處悄然接近的聲音正合著野蟲蛙鳴,不偏不倚地向這方瓜地襲來。
不過須臾,那動靜便在離他極近的地方停下,驚起了瓜葉上的一隻飛蛾,搖搖晃晃著向老rén miàn上撲去。
似被麵上忽來的撲扇弄癢了,他抬手向那處揮去,恍惚間睜了仍舊模糊的半眼緩慢聚焦。
田埂上正纏得不清的兩人身影已化成了不同顏色的風,在這半畝瓜田上空極快地變換位置。
他陡然從朦朧睡意中回神,瞪大眼睛呆愣半晌,才頗為驚詫地叫了一聲,卻迅速被周圍帶起的風聲埋沒。
“小紅,今日你怕是不能殺掉我了。”
男人在空中輕輕地笑,叫著他為她取的綽號,甚是輕巧地側身躲過那方閃來的暗器,耳後傳來的“咚咚”兩聲極響,他連頭也未回便接著笑道:“……上供貴人的瓜也叫你毀了,這暴殄天物的事,你真是做得最熟不過。”
朱衣的女子抖鞭上圓,撞開了他的阻身劍鋒,左手匕刃直直向他腰間送去。
“今日尚不過午時,現在定論,怕是太早。”
他看著她輕擰未展的眉,揚著的唇角依舊未平,忽而提腳近她一步,立時便被無情揮來的刃割裂了臂膀衣衫。
“呀,我輸了。”
輕佻話調未落,便接來了一輪寒意更甚的鎖鞭,直逼胸腔空處,叫他隻得踉蹌退了半步險避。
“……小紅還是那般開不得玩笑。”
他在高樹枝杈站定足,淡然輕言的神色全然不似方才遇險。
午日半分偏西,投出那棵蔥鬱樹影,守瓜的老農早被嚇得溜得沒影,這田埂上便又隻剩二人一上一下地佇著,寒凜氣氛非似仲夏。
他自枝梢站著,抬手招來了一隻綁了信箋的雪羽信鴿,卷看紙條的聲音和嗓音一樣輕。
“行隊忽有事需我處理,今日便不陪小紅過招了。”
那縷墨色揚起,迅速在淩昭眼底的粗壯枝叢中失了蹤影,而她站著,並未邁步前去作徒勞的追捕。
蕭陌然在京都之夜於她曾言的話語,幾分真假,淩昭不知,隻是這男人行事向來隨意而不合常理,普通交流既換不得有效信息,也唯以兵刃相接直至一方言敗——這是江湖的道理,便使他不用“殺了他”的條件與她交換,淩昭也會將這樣的行事準則一貫到底。
隻不過,同知寶藏實與林氏血脈相關內幕的蕭陌然於她而言,更有追蹤價值。
況且,羅圩觀少堂主的消息並不難找。
蟾華在天幕滿滿拉出一輪圓弓,照亮了荒郊之中的小小村鎮。
那沿村而繞的細長河流漂著的星點燈火,如同銀河波光,讓前來賞玩的葉良宵很是欣喜。
“這河燈……真美。”
然而他未答她。
於是少女便從旁偷瞥著心上人帶笑的臉,一抹薔薇色便悄然爬上了頰。
“……這次的試劍大會,你來嗎?”
阿爹說要為她在這批的年輕才俊中挑一良人作夫,可她一顆芳心早便鍾情於他,不知他願不願意入她葉家門呢?
“莊主籌費已久的心血,蕭某自當不負。”
“——真的!”
這消息顯然讓她歡欣至極,連一向的禮數都忘了,圓圓的杏眸迅速彎成了月牙。
“爹娘要見著你,一定也很開心的!”
蕭陌然轉頭,朗星如月的目正對上她的,讓她忙不迭地掩唇止言,一顆心髒就像兔子,險些蹦出胸腔。
“時辰不早,明日還要趕路,我送你回房。”
未經世事的少女戀慕,在這張燈覓情的好時節,隨異鄉的月華被帶入夢中。
蕭陌然與她話不多不要緊,蕭陌然待她疏離有禮也不要緊,反正她喜歡他,隻要他願意娶她,那葉家的碩大家業由她捧上贈他,又有何妨?
屋內的少女彎唇作了甜甜的夢。
順西客棧的最後一盞紙燈熄了,便有“篤篤”的梆子聲自巷子的南麵響起,悄然揭開了入眠鄉野夜幕的一角。
月頭在桂樹的枝頭悄然沉了半寸,入夜分明已亥時,那遠遠傳來的更聲卻隻響了一次。
屋頂振臂而躺的人驀然睜眼。
夏蟲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沉默的。
在這安靜到異常的夜裏,房裏睡著的羅圩觀弟子卻全然無覺般躺著,深淺呼吸一如紮根夢境。
“噗。”
是極輕極輕的聲響,類似於尖銳物件頓然入布的質感,接二連三地在每一間房的窗格上響起,又於片刻間迅速消失。
拔刀亮刃的反光在窗紙上留下投影,有人低聲竊語:“……都檢查過了嗎?”
另一側的人影微微動了頭。
於是那人接著道:“女人留口,其他都殺了。”
鮮紅液體像墨滴一樣濺了窗沿整麵,腳步聲又向東側這邊移來,榻上糾纏的二人卻仍呈膠著狀緊緊相貼。
“小紅是來救我?”
她未回他,他便任自顧自地開口,“到了這等態勢,小紅也不忘與我親密……蕭某真是榮幸。”
“……你不怕我殺了你。”
淩昭向前抵了抵bǐ shǒu,緊貼著他脖頸的刃便極快劃了道口,滲出星點血滴。
被壓在下方的男人輕笑出聲,反手攔住了她的腰,任那刀口在他脖上劃出二三血痕。
“小紅不知一句話?”
“……”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他仍舊調笑著,絲毫沒有危機將臨的慌張,仿佛她當真隻是拿著把刀與他玩鬧。
“你當真不想活了。”
“我若死了,小紅不就能得到夢寐以求的族譜?”
隔壁房被推開的聲音傳入耳畔,淩昭對上那炯亮如星的眸,下匕略有遲疑。
這男人向來狡猾得像隻狐狸,她一路殺他多次不得手,現下機會如此輕易,反倒叫她心懷疑慮……
尚舉棋未定著,他卻未給她多餘的時間思考,“小紅想待如何?是想在他們之前殺我獨享消息,”
“——還是你我同歸任這漁翁得利?”
腳步逼近的聲音已在咫尺,見她任未定奪,蕭陌然隻得輕歎,“也不知誰家派來的手下……關鍵時刻前來打擾,眼力見還尚待提煉些。”
被她鎖住的膝蓋向上一頂,撞中了膝下軟處的女子措然不及地軟了身子,立刻便被摟進懷中帶上房梁,幾是同時,外室的門被悄然打開,接著便有穿著黑袍的蒙麵人持刀探了進來,腳步直奔梁下床榻。
“……沒人?”
那人掀開薄被,“床榻還是溫的……應當沒跑遠。”
“搜!”
為首的黑衣人抬手,有人開窗躍了出去,留在房內搜索的便還餘三人。
翻箱倒櫃的搜索聲響起,蓋住了梁上極輕的衣料摩擦聲,將她用四肢牢牢鎖著緊貼梁柱的男人探頭貼住她的耳朵低語。
(“……這才是親密的正確姿態。”)
(“你!!!”)
那溫淺語調曖昧之極,連著極近的氣息都從側臉撲來,叫她驚怒著動了動握住bǐ shǒu的腕,那隻掌便又使了三分力將那雙腕牢牢扣在梁上。
(“這麽危險的東西,也不怕割傷自己。”)
(“!!!”)
手中的匕被輕巧奪去,渾身仍似卸力似得酸軟,叫她隻能貼著他才能直立。
淩昭心頭陡然生出種近似於羞怒的情緒。
那是二十年來她從未感受過的情緒,此刻卻在心中翻騰著讓周身殺意更甚。
然而性別與身軀造成的巨大差距讓她在他麵前毫無反抗之力,隻像個在大人桎梏下因不滿而胡鬧的孩子。
翻箱的搜刮聲停了,底下有人開口:“大抵是叫他跑了。”
那人站在窗邊吹了聲哨,不時便有隻黑羽泛青的鷯哥靠了過來,被係上捎信的紙條,便抬手將它放飛了去。
淩昭清晰地看見,那卷紙上的暗紋,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六瓣黑重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