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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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昭與未亡劍的淵源,起始於多年前的某場獵殺。
身高尚不及成年男性肩頭的少女,執一柄二尺鐵劍穿刺在敵陣間隙,不斷貫穿著胸腔,終又如以往一般從中截斷,變成隻剩帶柄碎片的廢鐵。
浸血太多的凡劍,總似無法忍受煉獄一般的場景,在淩昭手中斷了無數。
然而她作為劍客的功力和聲名漸揚,金大複甚是滿意,唯有懷信對這過早便已戾氣纏身的師妹擔心不已。
後來他為她尋來了一柄名劍。
那是柄一寸有餘的女劍。輕薄極窄的刃、小巧精美的柄,便連劈骨銼肉的手感都如削泥暢快,直叫淩昭惜愛至極。
懷信自未與她言他得劍的艱辛,隻是失蹤二十一天重歸之時,全身上下幾無完膚,而被他叫了十五年阿爹的男人就那樣坐在遠遠的上方,冷眼睥睨著滿身傷痕的養子。
“……好一個入宮竊劍的大本事!皇帝跟前你也敢動土,當真是不想活了?”
青年咬牙跪道:“懇請阿爹切勿將此告知阿淩!!”
金大複冷笑,“到了此時你還計較這般,想必是聽記的刑罰沒還沒吃夠?”
他是怒極,為懷信不甚言行的後果心悸,這枚棋子留著仍當有別的用處,早先於別處以不恰當的死法毀掉,於他和莫道黔的對弈並無半分益處。
麵色不善的肥胖男人重新坐回他的龍頭寶座,輕輕眯眼打量著這跪服於他的年輕人。
他的肩膀不知何時已長得比原先寬厚了,滿是厚繭的手掌是常年握兵器的證明……還有——如攝獵物一般的鷹目與他精亮有神的視線相接,那股未名難言的雙目在黑暗中閃亮著,如同俯身掩於從中的黑豹,不知何時便會張口亮出那尖利的犬齒,無情啃咬他的脖頸。
不能為他所用的野獸,犬齒即便再是鋒利,也當如廢土一般鏟除。
金大複收回目光,複又起身踱步:“……我若去晚一步,你怕早已成為東廠豢養狼犬的口中肉。”
青年的腰板依舊挺直,鏗鏘有聲道:“懷信謝阿爹救命之恩!還請阿爹勿將此事告知阿淩!”
他仍是不願讓他疼愛的師妹知道他為她涉險,便將夜闖藏寶閣的凶險掩藏在袍衫下的道道傷疤中,隻做無事般輕輕巧巧將未亡贈與她。
於是這本睡在寶庫的不吉名劍,便在淩昭手上映照了傳說的模樣——劍招貫胸穿心,如螳食夫狠厲無情。
直至她也成為了人們口中的傳說。
“這使柄凶劍的遺孀,心腸如蛇蠍歹毒!凶劍下手向來毫不留情啊……”
大抵因不知劍客名姓,未亡劍的名氣總比淩昭大些,甚而也很有一班人,權將她的劍法歸於名劍帶來的由頭上麵去,便愈發引得眾人前來爭奪。
那時她年方豆蔻,長期悶在西廠黑暗潮濕的暗室與手無寸鐵的死囚搏鬥練武,已叫她覺無趣許久,因而當她逢上第一個shàng mén奪劍的人,還很是興奮。
這一班擊殺奪劍者的遊戲,她玩了一年有餘,終於在數次不得對手的無趣下棄了劍。
那是一種太早站上巔峰的孤寒之感。
後來她習了鞭術。
這在外人眼中非正道人士才會耍的陰毒功夫,並不像劍術一般得人首肯。
而淩昭卻絲毫不在意他人言,因這九節鏈鞭不似劍一樣能輕易致人死地,她甚至還揣上了淬毒暗器和掛腰bǐ shǒu,並以鞭長範圍鎖喉、近身之處奪命,遠近相接的招式如毒蛇狠辣。
因這淬毒的手法和冷門鞭法像極了唐門武功,便有不少人將她視作唐門內閣弟子憤而不齒,但蕭陌然卻篤定:“她非唐門弟子。”
被鎖鞭掃折腿的壯漢一驚,轉目投向不知何時站在他身旁的男人身上,連對淩昭祖上的問候都忘了繼續。
“……是你。”
“是我。”
蕭陌然麵上掛著些許玩味的笑容,轉腕收扇的動作像極了紈絝子弟。
“十裏方一別多日有餘,姑娘還是這般風姿卓然。”
他拱手一揖,周全禮數反叫全身戒備的淩昭不知作何反應,一連袖口藏著的暗箭也在遲疑,蕭陌然卻全然不覺般調笑:“姑娘這是想在花街繡樓懲處負心郎?”
周遭竊語聲漸大,淩昭緊了緊纏上躺地壯漢的鎖鞭,淡然道:“……他偷了我的錢。”
“呸你大爺的偷錢!老子會打你個小娘們的主意?”
話音未落,便又聽“砰砰”兩聲銳刃釘地,一左一右釘在他的袖口,頓時嚇得男rén miàn白噤聲。
淩昭皺眉,“還給我。”
“……誰、誰偷你的錢!”
圍觀的人已積了幾排,男人仍咬牙嘴硬著,卻依稀從那鎖鞭那頭感受到了一股涼意。
在那股殺意愈加明晰之前,那溫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如此良宵美景,將此物贈與美人且作閑情,莫不是一種因緣。”
蕭陌然笑著打著扇,又很是隨意地開口:“先生若不願我自不強求,不過——”
他的尾音拖得長長,分明聲線語調未改,卻驀地讓人滲出冷汗,“我這位脾氣火爆的朋友,向來是看上什麽就要得什麽的。”
於是那繡了隻小老虎的紅綢錢袋就這麽回歸到了主人懷中。
集聚起來的人群和造事主人都散去了,那一墨一朱的男女依舊在燈下站著,像相識已久的老朋友一般對視無言,卻隻有那二人知道,氣氛卻遠非所見那般輕鬆隨意。
點梅鴛燈在女子麵上投下一層絨絨的光,那猶帶著點稚氣的五官卻未曾在燈光下變得有絲毫和緩。
“若姑娘想以暗器作為回禮,還容蕭某拒絕。”
男人嘴角依舊向上撇著,像是看穿了她袖中暗器的遲疑,他饒有興趣地開了口。
“我與姑娘可是有著什麽深仇大恨,以至姑娘每次見我……”
他對上她漸冷的眸,續道:“都像見到負心郎君——”
墨靴向前邁的步履未及落地,便有利器卷著風直直向他掄來,而僅是偏頭閃躲的片刻,又有寒刃直釘門麵撲來,讓蕭陌然隻得合扇轉腕接招。
那羅圩觀傳了三代的八卦渾天圖,就這麽毫不客氣地被淬毒的暗器灼了半幅,隻掛著開扇師祖的方印,很是淒慘地裂著。
蕭陌然微微歎了口氣:“姑娘真是心狠,羅圩觀chuán shì至寶都不放眼裏。”
他接二連三地退步避著她的攻擊,轉身一縱躍至牌樓屋頂,如在花園中散步一般領著淩昭飛簷上走。
上蛾眉月在夜幕之中彎成銳利的弧度,掛在一追一趕的二人頭頂,照亮了腳下的每一塊瓦片。
京都夜市的燈火像橙色的飛螢一樣被甩得遠遠,淩昭的視線卻落在那郊野的大從梔子花樹上。
分明是無色的夜,偏隻有那散著淡香的花朵,白的如此鮮明。
墨衣在樹前站定,反手抽劍任她的鏈鞭纏上,發出了鋼鐵碰撞的脆響。
“姑娘此番前來,可是去葉家莊參加試劍大會?”
代她回他的是她的匕,被他接力一轉,撞在交纏的兵器上。
“姑娘來這試劍大會……可是為了雲劍夢寶。”
他笑笑,語氣中已無疑問。
“不瞞姑娘,林氏族譜的消息我已追蹤透徹……”
察覺到她手上又多了的幾分力,蕭陌然輕輕彎起了眸。
“姑娘若想要這族譜,不妨同我做個交易。”
纏鞭的氣力瞬間收去,朱色身影如閃電一般退去,在離他三丈的地方停下。
“……你想要什麽。”
男人負劍而立,墨色衣袍被微風輕撩,卷起了袍角的一叢繡竹。
“殺了我。”
清淺聲線已無笑意。
“……殺了我,族譜就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