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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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說,我能將你的毒治好呢?”
清淺聲線悠悠響起,女子眼中瞬間閃過驚震的色彩,被點住穴位的身子仍發著僵。
如同看穿了她腦中所有的想法,男人輕輕笑了笑,黝黑的眸子徑自在眼眶發著光,“蕭某向來貪生怕死,幫你尋藥對我而言可是能存命的好處。況且——”
蕭陌然清了清嗓,麵上閃過一絲促狹,“我也不想叫小紅年紀輕輕就做了寡婦。”
這言語中的戲弄實在太過明顯,然而此時她除了不受控製地臉紅並以眼神表達她的怒火,並無其他的行為可以向他施以反抗。
這個男人仿佛總是這樣,很是輕易地就能將這種令人臉紅心跳的言辭隨意脫口,也總能莫名激發她除了惱怒以外的其他情緒,讓淩昭心下很是不滿,饒是如此,他方才說的那番話語卻仍讓她動了心。
蕭陌然並不一定是個好的結盟者,可現下她重傷和舊毒雙雙在身,憑一己之力根本就無法與那些藍水蝶一樣的人相抗衡,更遑論對煉藥材料的看顧了。
雖然不願承認,可淩昭心下清楚,這男人的武功,若能於現下為她所用,那是再好不過。
思緒在短時間內滾了千轉,蕭陌然也未問她的看法,便權當被點穴之人默然首肯了,又輕輕巧巧地將她帶到懷裏。
在迎眸對上了淩昭對人身得不到基本權利保障的眼神抗議下,男人隻是莞爾笑了笑,便全然將她的抗議無視,心情甚好地提身一躍,徑自向林中那頭冒著炊煙的地方趕了去。
他的腳力極快,不過一炷香的時辰便攜她到了那鄉野小鎮。
大抵方巧逢上飯點,淩昭隻聞著不知哪家傳來的米飯香味,很是應景地發出“咕嚕”肚響,蕭陌然卻仿佛全然未聞一樣,仍耐心地敲著一蓬稻草簷頂的一方屋門,不過片刻便有人來應。
“……誰呀?”
那門幽幽開了一角,露出張溝壑縱橫的臉,年歲的痕跡停留在那藍色粗布下染霜的發絲上,卻是個年近花甲的老人。
“這位老人家,可否讓晚輩在屋借宿一宿?”
淩昭就這麽被安置在了這對孤寡老人家的客房裏。
她在那土砌的榻上躺著,仍不明白蕭陌然是怎樣就輕易地取得了別人的信任,還讓主人對這來自異鄉的陌生人禮待有加。
低低的交談聲自那單薄的門窗後傳來,不過一會兒,便有人推門邁了進來,淩昭側頭一看,正是那包著暗藍發巾的婆婆。
“姑娘,你若不嫌老婆子的衣服舊,這換洗的衣裳我便給你擱到床邊了。”
一番動作作罷,那老人便輕輕地坐到了她的床邊,見著她毫無血色的蒼白麵頰像是心疼一樣歎了口氣,投向淩昭的眼神滿是憐惜,“……你們沒在這不幸裏失了命,已是老天保佑啦!……其餘的事情,趁著你們還年輕,還有得救……姑娘你也不要因悲過甚,叫你相公太過擔心啦……”
一波長長的話說完,她的眼神便很是奇妙地在淩昭的肚子上停了一下,便又歎了口氣顫巍巍的闔門走了。
隻留下一頭霧水的淩昭。
她一人躺在床上憋了許久,好不容易見著蕭陌然端著碗飯進來,立時用眼神示意他給她解了穴,張口便問:“……你和他們說了些什麽?”
“嗯?”
淩昭的眉頭微微皺了皺,“……我覺得……”
她正遲疑著是否要和這不太牢靠的夥伴商討,乍然對上他凝眸恭聽的模樣,便有些鬼使神差地開了口,“……他們看我的眼神好像不太尋常……”
尤其是那道仿佛貫穿了她肚子的憐憫目光,簡直讓她不寒而栗。
“哦。那個啊……”
他挨著她坐下,很是自然地托著她的頭墊上個枕頭,叫她半靠著坐了起來。
“我告訴他們我們是自京都下揚州探親的新婚夫婦,”淩昭的眉頭跳了跳,蕭陌然卻仿然無察般繼續開口:“因與車馬失散,又在山上撞見山賊,受了好一番苦楚才逃離賊窩,這便向他們借個宿行個方便。”
淩昭依稀覺著這個中門道仿佛被他隨口帶過,卻又不好向他多問,剛要接過他遞來的碗筷,便又聽那清淺聲線很是隨意地繼續道:“我與那婆婆說你因驚嚇而致小產,因而滿身是血……”
小產二字一出,淩昭腦中的一根弦便“嘭”地一聲斷了,隻覺那衝她悠然展露的無害笑容實在可惡,若是她如以往一般氣力在身的話……
如此緊急的情況又該當如何?
淩昭默默斂起周身的殺氣,麵上仍無波瀾,隻趁他無防探身地那一刹,迅速將全身的氣力全卯上了腳尖,準準踹上了他的腰。
蕭陌然全然未料到她這舉,一時竟躲閃不及,結結實實地挨了那腳,姿態甚是不雅地墩到地上去,猶自捧著飯碗的模樣似是透露出了微微的錯愕和……無措。
那清脆的笑聲便在瞬間響了起來,叫蕭陌然不由得轉頭望去,正對上一抹惡作劇得逞的笑。
她的麵色分明在光線下蒼白著,眼眉卻像月牙一樣彎了起來,和著帶了絲狡黠的唇角,讓那張麵容上的五官都似在一瞬間靈動了起來,在刹那間震得他心肺皆顫。
比不過能開一夜的曇花,那笑意僅維持了幾秒便迅速地謝了,被片刻光輝照亮的室內忽而暗了下去,一如什麽都未發生的樣子。
蕭陌然的喉頭動了動,“……你終於笑了。”
他知道這笑容有多麽難能可貴,心上便不自覺湧出了幾分欣喜。
“……今日阿婆煮了青菜素羹,怕你餓了,我便取來了些。”
他放緩了聲,又抬腿站了起來,輕輕坐到她的身畔,如同哄孩子吃飯一樣輕聲細語,淩昭卻扭過頭去,不知在和誰鬥氣。
她不理睬他,他也不急著將那熱羹端走,隻任那食物的熱氣在屋內環繞著,不會兒便聽見了意料之中的“咕嚕”聲響。
蕭陌然彎唇一笑:“小紅是準備肚子第三聲響時才進餐?”
方開始他分明是聽見了!
像是羞赧的小秘密被人揭穿,淩昭驀地惱怒起來,這溫淺聲線卻仍不識相地接著道:“阿淩莫不是待我親手喂之——”
手中羹碗被迅速搶去,那舀著勺進食的女子仍警惕地將他瞪著,那神情實在是與護食的老鼠有些像,叫男人又不抑製不住地彎了彎唇,而後便用溫潤的眸將她看著,淺聲開了口:“……我要出門了……阿淩,你先在這裏暫且住著,再忍一忍,等我回來。”
淩昭抬頭,“去哪?”
蕭陌然起身,“神醫穀。”
他當真是要替她尋解藥?
可這一路,她分明隻存了利用他的心思,甚至還想將他殺掉……他卻仍一而再地解救她於水火之間。
京都夜市,第二次見他,她丟了錢包,他卻替她解了圍。
試劍大會,她雖以柄斷劍勝他,卻仍似他故意放水,讓她安心拿走育沛藥草。
山腳小鎮,遇藍水蝶爭奪藥材,他分明可以獨自淺匿,卻偏要帶她走險跳崖,共嚐亡命之苦。
蕭陌然的行為似乎總像他說得那樣順理成章,可淩昭仍覺得有些事情已然隱隱將要超過模糊的界線,可那界線是什麽,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女子輕輕垂了眼,看著碗中細小的綠色和白色的米花粘膩著,極輕極輕地開了口:“——蕭陌然。”
這是他第一次從她的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澄明眸色瞬間如湖底之色,悄然轉深。
“……你大可不必做到這步的。”
空氣像在瞬間凝滯了,一連門窗縫隙中穿過的日光投射出的塵埃也靜止。
無人應她的話。
淩昭些微有些疑惑地抬頭,正撞入那雙明亮而漆黑的眸裏,間夾著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緒,像一股風緊緊地卷上她的眼神——半分挪移不得。
而後他輕輕答道,“——阿淩,”
他說,“……我甘之如飴。”
心底裏的某些東西像是在瞬間便要破土而出,這以言喻的感覺讓她還未回味個透徹,手掌卻搶先一步地扯住他的衣袍,阻礙著他的前行。
淩昭迅速地覺察到自己的失態,扯住蕭陌然衣袍的手掌便如同被火燎了,嗖地一下縮了回來。她忽然不敢看他的臉,隻從腰側取下個什麽東西遞了出去,心如鼓擂地開了口:“……這個……謝謝……”
蕭陌然看著她幹淨的發旋,隻覺著這幾乎要埋到地上的麵頰一定像夕山的晚霞一樣美,便轉身在榻前單膝跪了地,一手接住了她掌裏的東西。
繡在紅底錦緞錢袋上的小老虎靈動生趣,幾乎就要在下一秒從那布帛裏一躍而出。
他悄悄彎了唇,接著彎了眉眼,盈盈笑意像要從眸子裏溢出來似得,那麽滿。
蕭陌然捉住她握緊而冰涼的拳頭,將柔軟的嘴唇湊了過去,極盡輕柔地在她手上留下一個吻,而後貼著她的手輕輕啟唇:“……乖乖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