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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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而長久的睡眠。
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景象,隻有身處的黑暗沉寂著,像是永恒的夜,安靜到讓人絕望。
濃重而稠密的血腥味壓迫著淩昭的鼻腔,視野內卻未有任何活人存在的跡象,於是她下意識地探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胸,那泊泊淌出熾熱液體的窟窿就這麽雜著被劍刃挑翻的碎肉,血肉模糊地在她的身體上綻開了一朵花。
“——阿淩。”
懷信的聲音從後傳來。
“你受傷了。”
冰冷潮濕的石板地麵在瞬間延伸到了視野盡頭,帶著她熟悉的腥味,刺激著她的大腦。
“……師兄?”
她剛遲疑著開了口,那從傷口傳來的劇烈疼痛便讓她不自覺地蜷起身子倒在地上,忙叫青年三步並兩步地跑了過來。
“傷得這樣重……怎麽那麽不小心?”
他的語氣裏透著滿滿的疼惜之意,不待她回話便接著道:“你這傷不輕,近來估計是隻能靜養了……稍後我便向阿爹請示,你的那些任務由我dài lǐ,你便留在房裏安心養傷吧。”
淩昭隻覺得這場景如真似幻,仿佛不屬她已知印象中的任一記憶,於是忍痛開著口:“……我這是在哪?”
青年身軀一顫,麵上帶了些微妙將她看著,“你在死囚監戰了兩個時辰了……你已經不記得了嗎?”
“……死囚監……”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本纖長的手指不知在何時已縮了一截,連指節都變得肉肉的,小巧而柔軟的模樣,分明隻是個孩子的手。
“阿爹也是狠心……生生把你這丫頭丟到十來號人的囚籠裏不聞不問……還好這次隻是傷了皮肉,若是這一劍再往裏深個三寸……”
那沉聲開口的敘事在瞬間抹開了她模糊的記憶,痛苦到連喘氣都是折磨的傷口在她的身上零散遍布著,提醒著她早已是在黃泉之路徘徊的迷途之人。
她怎麽忘了。
她怎麽能忘了?
手無寸鐵和那些高大癲狂的成年男人一同被關在牢籠裏相互廝殺的日子,她和他們都變成了瘋狗,僅為個苟存於世的機會紅眼爭得滿身鮮血。
沒有wǔ qì,她拿牙齒咬。
沒有wǔ qì,她用指甲挖。
沒人教過她怎樣shā rén,那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卻仍唆使著她將手指插進那些人的眼睛裏,咬下他們的耳朵、手指……一步一步,一點一點,以極盡泯滅人性的方式攀比著誰更心狠手辣。
淩昭贏了,那時她不過是個年僅五歲的孩子,卻早已親嚐了黃泉的味道——帶著死氣,很痛,也很苦。
一如現下。
昔日記憶在瞬間黯淡,口腔含著的血沫滑進喉嚨,嗆得她喘不過氣,有如千萬隻小蟲在心間噬咬的痛感隨著她的意識緩緩複蘇,心髒卻像是麻木了一樣,極為緩慢地跳動著。
那過分長久的間隔甚至讓她開始懷疑,自己還是不是活著。
淩昭的眼皮掀出一條縫。
模糊的橙色在視野中綽綽,刺得她的目流出淚水來。
於是她想要拭淚的手動了動。僅僅是極微的動靜,也讓她頭下枕著的那雙腿的主人迅速察覺,緩聲輕道:“……醒了?”
淩昭沒有回他。
與其說是她向來話少,倒不如說現下她連開口應他一句的氣力都沒有,僅是忍受著毒發和重傷造就的雙成痛苦,就已讓她竭盡全力。
“你的傷很重,右胸下側的三根肋骨皆已盡斷,若不是你在最後關頭運了股氣扛住了那一擊,這碎骨恐已傷及內髒。”
她靜靜聽他說完這些事,仿若毫不關己般平淡,隻有因苦痛而緊繃的五官皺在一起。
然後那人又道:“……阿淩,”他頓了頓,像是停了許久的時間,才緩緩接上下一句,“你中了毒了。”
渙散的眼神仍無法聚焦,淩昭隻依稀看見上方有模糊的影子在動,因而她並無法分清他是以什麽樣的神色說出了這句仿佛飽含千般情緒的話語。
她向來都對別人不甚在意的,隻是這次不知為何,她忽然就想看清了。
無人再發一言。
外頭的雨仍在下,伴隨著嘩嘩水流之聲,讓那股久經不散的倦意再次襲來,迅速吞沒了她的意識。
淩昭再次從昏沉睡意中醒來時,天色已然大亮。
短暫休憩似乎讓她的傷勢略微好轉了些。
於是淩昭緩緩睜開眼,模糊視線乍然對上個潔白如玉的東西,讓她的神思仍在晨起的睡意中含糊著。然後她動了動手,卻驀然發現掌上多出了一隻大她一圈的,正將她的五指撐開,以交叉的方式牢牢交握著。
淩昭腦中存著的那麽點朦朧睡意立刻被震飛了,她覺得這狀況仿佛很是不對。
從她胳膊下繞著背牢牢環上的臂膀壓著她向那潔白的方向湊了幾分,那來自某個溫暖胸膛的心髒跳動聲便和震動聲一齊入耳:“……你醒了?”
那含著睡意的男聲帶了絲微啞,就這麽順著頭頂傳下氣息,讓情景瞬間曖昧了起來。
淩昭下意識地就要掙脫,那圈著她的臂卻微微使上了些氣力,伴隨著啞啞的低笑聲,讓她迅速地紅了臉,“小紅這是吃過就賴賬?”
“胡說什麽!”
那燒到耳根的紅暈讓淩昭頓感無比羞恥,口中卻強行壓下慌張,又將那近在咫尺的胸膛往後頭推了推,“……快讓我起來。”
輕笑聲從頭頂響起,那人的語氣中卻帶了幾分戲謔:“……小紅這麽厲害,若再不推開蕭某,我便要以為你是想在我懷中再宿一宿了。”
淩昭惱極,“你分明知曉……”
“我知什麽?”
他低頭對上她的眸,看著她因羞怒無法出口的模樣,徑自覺得好笑,便輕輕將她平放在地上,一麵小心著不碰到那肋骨的傷口。
“阿淩的睡相實在是差,若不叫我抱著,恐怕早就將這斷骨處翻了幾番了……不過現下看來,此法還甚是有效呢。”
蕭陌然一本正經地開口,一時倒叫她分不清真假,反而無法張口反駁了。
大抵是被握著手傳了一夜的內力,這毒發的陣痛倒是舒緩了些,於是她偏頭望向這山洞的洞口,隻見外頭光亮一片,卻不知她身處何處,具體又是何時。
女子抿著蒼白的唇問道:“……我們現下在哪?”
“不知。”蕭陌然甚是輕巧的搖頭,見她皺眉眯眼的樣子,微微彎了彎唇,“……昨夜我帶你從藍水蝶的屍奴圈裏逃脫,直接便從山腰的崖跳入水中,順著漂了許久才被擱置到岸上……我猜想,這河流盡頭大抵離葉家莊已有百裏有餘了吧。”
百裏有餘……
淩昭的瞳孔在一瞬間縮了縮,卻又極快地恢複了冷靜,遁入河流的方式的確是最能消蹤滅跡的大好選擇,隻是這事發突然,她也未及給懷信放個信,不知他是否已按約到了他們的匯合地點?
她在心底暗下了決心,立刻忍痛撐著臂想要坐起,“……我要回去一趟。”
她的藥還在那裏,她不能再等了。
有隻掌按住了她的肩,“藍水蝶的人手定還留在那裏尋蹤覓跡,你不管不顧地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我死我活,與你無關。”
話音剛落,淩昭便覺後頸上被極快動作的兩指一點,瞬間失了力氣的身子被軟軟托進一個懷抱。
“阿淩,你苦苦追尋那雲劍夢寶,可是為了尋那解毒的靈丹?”
淩昭自然不能說話,隻是用那含了薄怒的眸將蕭陌然瞪著,那人的麵上卻不帶分毫笑意,定定與她回望。
“……若我說,我能將你的毒治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