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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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寨主因打獵意外致殘一事讓全寨上下人心惶惶,人人都知朱有塵看上的女人雖惡疾纏身卻心狠手辣,一刀斬下他們大首領的半截腿是連眼都不眨。

    盡管此舉將朱霓江的性命保住,卻不代表所有的人都認可淩昭這身份未明的女人,比如朱有塵、比如杏兒。

    ——前者是知其身份謹慎萬千,後者是將自己夫君終生隻能在輪椅度日的怪責遷於她身,不過這兩樣都不屑於淩昭本人的情感,與其他人等對她的感情並無分別。

    昔日作為金大複的密衛shā shǒu斬人千萬,怒視憎恨不甘的眼神淩昭見得太多,可既然她本身便無過剩的情感可以揮霍,那些恨意她便愈發不放眼裏。

    恨即不甘,擁有這樣感情的人類,太弱了。

    不值抬眼一看。

    瑟瑟秋雨打在屋簷的劈啪聲響,外頭的溫度已因這連著的幾場雨降下了,已然擺脫了夏末悶熱空氣的影子,那山寨另一偏角的屋內,卻隱隱飄出一股黏稠的血氣。

    那是西山寨二首領朱爾俄的憩屋,依著其特殊的興趣特地建偏的。那方約十丈的二層小樓下頭還有條細長的甬道,直直通向朱爾俄自建的一個密室。

    這密室左右不過三丈,周遭盛放各種刑具的鐵架卻密密麻麻地嵌在石頭築的內牆上,皆斑駁不一地沾著某些黑紅的液體。

    是血。

    已然幹涸許久了。

    “嗬,這就不行了?”

    有著高大粗壯身材的男人罵了一句,一手丟下鉗了隻耳朵的鐵鉤,表情很是無趣。

    朱爾俄一把推開倒吊在鐵架上血肉模糊的軀體,轉而朝著那甬道入口走去,準備登上一層的榻房好好睡那麽一覺。

    他精心策劃的狩獵意外竟臨時中變,沒叫朱霓江丟了小命卻隻弄掉他一隻腿,還白貼了給他做事的兩個忠誠手下的人頭,又叫朱有塵平白對他生疑,實在是一次失敗至極的行動。

    那是朱爾俄做夢都想登上的位置,他設計千萬,卻總是一而再地憑生變故,幾欲將這男人的耐心耗光了。

    他想到此處,便愈發不可抑製眼神中的殺氣,一腳將那木榻上的板踹斷了。

    “可惡!”

    若此次行動叫人發覺端倪,那麽今後他怕再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對朱霓江下手了!他分明是三兄弟裏武藝最為高強的,為何大家要奉那懦弱無膽連血都不敢見的朱霓江為主?就連比他小許多的朱有塵也能得到擁戴,為何他就……!

    “……朱爾俄,你的願望我可以幫你達成。”

    這聲音分明如輕風一樣淡,卻將沉浸在設想中的朱爾俄震得渾身一抖,立馬轉身對上了一條孱弱的身影。那人的懷裏兜著一隻黃銅手爐,一手執了柄素色的傘,從傘麵透下的暗huáng sè和她麵上的青白色混成了一股奇異的色彩,隱隱約約地散發出一股滲人寒氣。

    朱爾俄眯了眯眼,迅速便認出了她的臉,立刻便像聽見了什麽可笑的事情一般敞懷大笑開來:“你不是老三的女人嗎?……怎麽,是老三不能滿足你,你這便尋我來了?”

    他語態浪蕩,步步逼近淩昭的神態卻戾氣未斂,很快便像一堵牆似得在她身前站定。

    “朱有塵手下的劉茂已然察覺你的計謀,若不出意外,他很快便會向朱有塵告知此事。”

    朱爾俄揚了揚眉,毫不驚訝她的此番言論,他本便料想此次大抵會露出馬腳,隻是到底為誰所知,便不甚在意了。

    “一條人命,不過半刻……兩條人命,亦不過爾爾。”

    朱有塵如此作答,緩緩抬手扼住了淩昭的脖子,她卻任由他掌上漸漸施力攥緊,仍隻淡淡道:“即便此法會令大夫人對你怨懟終生?”

    男人發力的手停住了。

    “憑你一人武力,再加隨從多號,強取首領之位本非難事,饒是如此,你也仍想選最不露痕跡的手段將之納於掌中……我想,除了餘眾碎言難安,應當還有大夫人的原因吧。”

    淩昭有著何等洞察之力?朱爾俄在杏兒麵上一掃而過的眼神,她自然也未漏過。

    “哼。”

    朱爾俄收力甩掌,那紫紅的掌印便這麽牢牢嵌在了淩昭的脖頸上。他低頭打量著女人青白的臉,那結了白霜的麵頰毫無遲疑地透出一股將死之人的氣息。

    朱爾俄立時冷笑道:“你一屆弱質女流,如何幫我?”

    淩昭說:“我隻需三樣物事。”

    一把劍、兩隻火石、和地牢的鑰匙。

    她所需之物實在太易找尋,不由讓朱爾俄心中疑慮竇出,便開口問道:“……僅這幾物便能達成?”

    淩昭神色淡然,“今夜醜時你在大廳等我,我會提著朱霓江的頭來與你換我所想之物。”

    “你所想為何?”

    女人的眼珠動了動,空洞的眼底終於浮現出了一點兒恍惚的影子。

    “自由。”她答。

    ————

    與虎謀皮並不是一件聰明事。

    可淩昭不聰明的事情做得多了,也不差與朱爾俄合作的這一次。

    她從那一角偏屋回到自己的房內,便像是竭力一般地頹坐在榻上,不一會兒便有人敲門問聲,將她所需物件齊齊地配在一盞方盤呈上,又極快地退下了。

    那把鐵劍的銅製劍柄在木柴的火焰中微微側著光,先是印出了一張扭曲的青麵,接著便有隻烙著黑色細線的手腕搭了上去,輕輕握住了那隻劍的劍柄。

    這是淩昭因無趣而丟掉的事物,可現下她命懸一線,卻再沒有什麽比親手握住這樣熟悉的觸感更要讓她安心。

    淩昭按捺下心中的波瀾,輕輕在窗外落雨的劈啪聲闔眼。

    夜,如約而至。

    瓢潑而下的暴雨不知何時柔緩下來,變成了西頭山頂上朦朧浮著的一層水霧,細細打了巡夜的趙秦廉一臉。

    他方與劉茂飲酒劃拳,足足將兜裏的三十四枚銅子兒輸個淨幹,才認命地跑來替劉茂守今夜的值。綿綿細雨極快地在他的蓑衣上凝成一粒粒水珠,這已然喝得南北不分的男人便邁著扭曲的步,踉踉蹌蹌地帶著滿身酒氣在寨裏的屋前打著轉。

    “艸……劉茂那小子……實在、實在太狠了!連老子藏……在鞋底的……都不放過……”

    紅色的籠火在那小道上左一陣右一陣地晃,伴著那醉醺醺的鑼聲一齊亮著,沒過幾步,那燈火卻毫無預兆地熄了,男人的周身立時陷入一片黑暗。

    頂頭的月亮早已被層層的烏雲遮得絲光不漏,趙秦廉隻得啐了一口倒黴,搖搖擺擺地將手中的燈擱在地上,一麵躬下身甚不利索地打著火石。

    嚓嚓的聲音接連響了三四回,終於在第五次亮出了星點火花,趙秦廉還來不及高興,那火花便迅速地落到了他腳下的水窪裏,在水波平靜之前,那迅速滅掉的火光照出了另一個白色的影子。

    第六次打石的聲音沒再響起。

    暗沉的夜裏,像是有什麽液體從地上噴湧而出,朝著天空的方向隻衝了一下,便甚是無力地順著某個身體裏缺失的部位緩緩流下,迅速融入了因無光而顯得極黑的水裏。

    這不過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