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乘之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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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前的碎碎念語有一陣沒一陣地響,不一會兒又從屋簷頂側傳來一陣極輕地沙沙聲,外頭那咋咋呼呼的尖聲立時便響了起來:“啊呀!下雨了!”

    木門那側傳來了沉重物體的挪移聲,像是挨在門板上微微蹭著,卻並未讓劉茂的尖聲就此消停。

    “我說你這胖子,不能往那邊挪點兒?”

    悶悶的聲音跟著響起:“……你再擠,我就該出去了。”

    “誰管……咦?大夫人,你這是怎麽……?”

    屋外驟然暴傾的雨聲唰唰,將那絲極輕的哭音遮蓋住,大步步履踏進水窪中的聲音便接著響起,又在半刻之後雜著什麽在地上拖磨的聲音向這屋的門前靠近。

    門扉啪地一聲被推開,來人的身後有暴雨傾盆,那幾人卻像是毫無防備地被澆了個透濕,從發梢到衣角都滴滴答答地落著水,貌狀實在狼狽至極。

    三蘇一眼看見榻上人的奇異麵色,忙不迭地推了推旁邊人的胳膊,結結巴巴問道:“……我,我們進、進這來……可以嗎?”

    劉茂將背上的男人擱到地上,不耐地喘了口氣:“這偏屋離後山入口最近了,不然你還想把人在雨中再拖個半刻?”

    他斜眼一瞥到榻前燃著的火盆,像是有些反應不過來的樣子,驚奇歎道:“我的乖,

    這天誰點的火盆……”

    冷不丁轉頭對上一雙淡漠的眼,劉茂立時噤了聲,隻看著那褐衣上遍布的白霜滯了眼。

    被他遮在身後的淡huáng sè人影間歇地啜泣著,像是竭力一般腿腳一軟,跪在了平躺在地麵的男人身邊。

    他身上的衣衫已從不同的地方帶了些被野獸撕咬印出的血痕,和著被巨大獸夾緊緊咬住的左腿一齊沁出了鮮紅的液體,將那暗底的短褐勁裝染得斑駁。

    “他這樣有幾時了?”

    像是未料到這素未謀麵的羸弱女人先開了口,杏兒隻是愣了一下,語氣裏又帶了哭音道:“……他隅中已出了門了,若不是我剛好出門摘果遇上他……”

    她說到此處,無法抑製住胸中翻湧的波濤,瞬間泣不成聲。

    “他的這條腿算是廢了,若在現下砍了,倒也能留下性命。”

    劉茂臉色一變,叱道:“你這女人胡說什麽!”

    淩昭的容色青白,一雙眸像是死了一般的空洞,隻是靜靜望著他,一言不發。

    “……大夫人,你莫要聽她胡言。這女人是三首領關著叫我們守著的,她說的話怎能隨意相信?”

    劉茂按捺住心頭的不安,轉身半蹲下去,將朱霓江被獸夾咬住之處的衣布掀起,盡管他已提前做好心理準備,但那一眼入目的淤紫色還是將他震了一震。

    這預想要比他腦中得糟糕得多了。那尖銳的鐵齒像尖牙一樣,死死咬進了朱霓江的小腿,或許他在昏迷前有過掙紮,有部分的皮肉已和軀體脫軌,鮮紅肌理的縫隙中森森白骨依稀可見,那脛骨折中以上的部分卻發著烏黑的紫,足以得見這部分組織是全然壞死了。

    “這……”

    倒鉤鐵齒上的寒芒印在精瘦男人放大的瞳孔裏,微微發亮。

    這不是普通的獸夾。

    “……這是我們寨的特製獸夾……怎麽會?”

    燃著的柴火在此時發出怪異的聲響,一點火星便順著焦黑的木炭迸了出來,落在地上迅速滅了。

    “大夫人,你在哪裏發現了首領?”

    杏兒搖了搖頭:“我不知具體方位,隻是那附近有一片湖泊,霓江喜歡吃那周近結得野柿子,我這才去拾的……”

    劉茂的眼神立即凝住了,羅星湖周近已是禁獵地段,大首領再不辨方向也不會往那裏去尋獵,除非——

    “三蘇,這獸夾是誰管的?”

    三蘇撓了撓頭,依舊慢聲慢氣:“……好像是二首領吧……”

    頭腦中未得印證的某處似是忽而在片刻中明晰了,心中漸稀浮上的某個認知分明讓劉茂從腳底發寒,額頂卻與之不符地隱約滲出汗滴,從背後投來的打探視線更像是一隻戳著他脊背的手指似地叫他不安。

    雨聲和嗚咽聲一齊在男人耳邊嗡鳴,屋內已有兩人躺下了,卻響著五個不同的呼吸節奏。劉茂在思考中徑自發寒,那本該因失血過多繼續昏迷的人卻忽然伸出了一隻右手,輕輕揪住了他的袍角。

    “……這不怪老二,是我自己……追獵不小心……”

    “夫君!你醒了!”

    “老大……”

    朱霓江氣息不穩地開了口,“我的腿……”

    劉茂勉強凝了神,答他:“狀況還沒有你想得那樣糟糕,我這就讓三蘇下山請大夫來……”

    冷淡的聲音悠悠從榻上傳來:“在那之前他便已因失血過多死了。”

    “你胡說什麽!”

    杏兒抬臉尖叫,黑葡萄般的杏眸浮出了抑製不住的怒意和絕望,不禁讓淩昭愣了一愣,眸中閃過一絲極淡的驚異,但也隻是片刻,那驚詫便又悄然消匿於眼底,隻映出杏兒那漆木一般亮的發。

    “我是否胡說,你當是清楚。”

    “你——”

    “老三已經去了。”

    朱霓江握住妻子顫顫的手,麵上浮出一個無奈的微笑:“這位姑娘說得對,此時最好的辦法,並不是在這裏躺著等大夫來了再設法。”

    他撐起身半坐於地,扭頭對上榻上那張青白的臉:“我這條腿是保不住了是嗎?”

    隔了火盆的橙色亮光,淩昭與他默然對望,“你將自己皮肉撕裂都未將這獸夾取下,尋常大夫又該開何方解你之困?”

    朱霓江閉了眼,認命般苦苦地笑:“你說得極對……留腿不留命,保命不保腿……”

    他將腰側彎刀一抽,雙手遞與劉茂,緩緩道:“下手吧。”

    “不!夫君!你不要聽她蠱惑!”

    “……首領!你可想清楚了!這一刀下去,你這後半生……”

    ——可都要在輪椅上度過了啊。

    劉茂望著杏兒鐵青的麵,到底未將這句說出口。

    平白遞出的刀既無人去接,朱霓江又轉了個身麵向那後頭的肥胖身影,“三蘇。”

    他喚,語氣中有著不容動搖的堅定。

    “不、不要……”

    這半刻僵持著的退縮是徒勞的靜默,反倒叫榻上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格外突兀,劉茂怒衝衝地轉過麵去,卻被那一聲平淡的問詢問住了。

    淩昭言:“……昨日下山一刀斬下別人家的母親的頭顱是心狠,放火燒村民的屋也不見眨眼,現下隻是為了保你們首領的命截條腿,這便狠不下心了。”

    她這聲清淡,言語裏透露不出半點情緒來得毫無波瀾,讓知曉其中殘酷的三人齊齊閉了嘴。

    淩昭卻又接著道:“若是無人下得去手,那便放著我來。”

    朱霓江一愣,看著她當真撐著軀體極慢地坐了起來,心中疑問便脫口而出:“姑娘,你不怕?”

    她如死人一般的青色麵龐上的深紫唇角略微一掀,眼色中透露出了一抹嘲諷:“你手下僅一刀便將我娘的頭顱在眼前摘了,我還該有什麽好怕?”

    那抹褐色接過他手上的刀柄,蹲身之時便聽她的左肋一側發出了輕微地一聲脆響,淩昭卻仿若未覺一般定定望著那被鐵齒絞得血肉模糊之處。

    “怕嗎?”

    她忽而轉頭,對上杏兒淚跡斑斑的麵,不待她開口又自顧自地接道:“你記住,還有人曾目睹過比這更殘酷萬分的地獄。”

    手起刀落不過一瞬,烏紫色的血液和男人的痛呼聲一同噴薄而出,幾乎與之同時的,自門前卷來了一陣風,那張揚的殺意實在太過明顯,臨麵而來時卻又像是被生生扭曲了方向。盡管如此,淩昭也仍被那一掌擊得撞在了床榻的沿上,動彈不得。

    “大哥!大夫我已經請來了,你怎麽便不等一等!”

    朱有塵迅速扯了衣擺包住他的斷腿,眼神之中淨是痛色。

    “兄弟……你、你來了……”

    朱霓江一手扣上了他的腕,很是用力:“不要怪……她,是我所示……老二呢?”

    “大哥!”

    那粗糲的聲音如同回應一般立時響起,黑色的高大人影和著一身濃烈血氣在瞬間撲進門間,讓朱有塵的眉頭在不經意間皺了皺。

    “我已將破了禁製在外區偷獵的兩個小賊正法了,這兩個人頭便獻給大哥!”

    他側身一指,果然見得有兩具無頭的屍身正在雨幕中躺著,嚇得那被從山下擄來的大夫一個勁地在旁作嘔,朱霓江卻隻搖了搖頭。

    “……快把大夫請到我房裏去。老二做事太極端,剩下事由還是都交於你處理……記住,不要為難這位姑娘,她救了我的命,我們卻欠她太多了……”

    紛亂腳步聲夾著低語和哭泣混進雨裏,隻留下一雙被雨水浸濕的靴和一個靠在床沿的人。

    她方才舉刀斷下朱霓江的腿已是竭力,又承受了一次劇烈的撞擊,眼下狀況實在是不太好,所幸就這麽半倚著坐在地上等他開口。

    “你到底打得什麽主意?”

    淩昭連眼皮都沒掀,隻覺耳邊嗡聲陣陣,各處傳來的鈍痛讓她的身子像是散架了一般。

    “你怕了?”

    火盆中的亮光漸熄,青年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去,剛要提腳走去,忽聽後頭傳來一句問話。

    淩昭問道:“那位大夫人,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