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旅遊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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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坦無垠的郊野,有人正策馬向北而行。
荒秋已至,太原城中的草木皆已青黃交加,隻有這馬蹄行向的方向,愈加往北,綠野愈盛。
換季而隨的寒涼仿佛未將這片偏僻荒境感染半分,引得那良駒也頻頻駐足芳岸草崖,試圖從那青綠的草野中尋到一絲疾馳趕路的慰藉。
“今日天將暗了,那些官兵應尋不到此處,我們便在此安紮駐地吧。”
嬌俏女人美目一翹,媚極地五官縱使生氣也像是帶了嬌嗔,“中土懦夫,公子這般的人物也怕?”
蕭陌然隻是笑,“藍姑娘說笑,血脈之根,怎能說斷就斷。”
他率先下了馬,在馬上人稍許的抗拒下,一手解開了係在她腳上的鞍,又伸手做出了抱的姿態,向淩昭道:“夫人在我懷裏沒坐夠,不想下來了?”
女人蒼白的麵頰浮上幾許紅暈,低聲答道:“我可以自己下去。”
“哦?”
蕭陌然笑笑收了手。
她在他的注視中不自在地抿了唇,左腳剛甩脫了鞍扣,因蜷腿久坐麻掉的身體便在瞬間失了力,整個人便隨右腳的失衡歪了下去。
然後,輕準地落入一個懷抱。
“哦呦、”男人輕笑,“接住了。”
懷中rén miàn色隻蒼白如雪。
淩昭顯然高估了這具與尋常人無異的身體。
她本失內力,又逢劇毒與重傷雙重耗損,再加長途奔涉——縱使隻是在蕭陌然的馬上坐著,疲憊也顯然讓她的精力透支。
可現下加上藍水蝶手上的命案,追殺他們的人已分兩批並行,若途中再逢變故,便愈加風險難測了。
昔日榮光一朝慘跌入泥,實在不是什麽值得讓人高興地事。
冉冉篝火在漸暗天色中愈亮。
圍在火堆旁的兩人遞換著幹糧,那一抹湖藍的布衫卻離得遠遠,隻一人靠在不遠處的樹枝邊坐著。
被屠村的大仇已報,她現在隻需帶著這兩人回到那裏,再等她取鼎回來……莊郎!莊郎就不用一人再在那樣陰深黑暗的地方睡著了!
她在那些年裏為他尋過無數大夫,那些庸醫都說他是死了,隻有她相信,他隻是睡著了。
“蝶兒,待到明天一過,你我二人便可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我求了族長許久,他才肯將你許配給我……不過你既嫁我,這下半生隻有吃我家的糠饢,也沒有錦緞絲綢可穿,你可後悔?”
“我不悔。”
我怎會悔。
生而同眠,死當同穴,我還活著,你怎麽能死。
女人輕輕闔眼,倚在樹上小憩。
荒垠無盡地夜,和秋風一齊寒涼著。
像是嘲笑這些隻能宿於天地,抱團取暖的江湖人,一朝踩著別人的屍骨聲名顯赫,仍脫不去被歸為異類的命運。
可自古以來,命運二字又有誰能說得清?如同胡三手行諸事前先要卜卦,他們習武執劍,江湖血海縱橫,如何不算以武逆命?
天要亡我,我必亡天。
可預先卜出不吉的胡三手,也沒能逃脫得了被人絞殺的命運。
他死在一個道士的劍下。
那人穿著的道袍,他實在太眼熟了,武林中那樣名聲大作的正派的衣袍,本是不應沾上血的。
提在手中的包裹飛得遠遠,胡三手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和脖頸正中窟窿中的液體一齊流走了。
“你是、你是他的人……”
“他們去哪兒了?”
胡三手隻是笑,“這麽些年,他還是不敢出來麵對這一切。”
“……”
“你一定也是拿了什麽與他做交易吧……可惜,你這麽年紀輕輕,竟也隨著他的路子上去了。欲之不得,便搶便奪……又說清心寡欲,你們修得什麽道?”
垂死的老者眼神如風中殘燭,忽地滅了:“也怪我,咎由自取。”
他說:“師兄,我這就下來與你賠罪,你可莫要怪我,當年心狠啊……”
匿居邊境二十年的詭計百通,被人發現死在了自家的院裏。
江湖上本流傳他是死了,也有人說他不死不活的,現下,卻是當真死了。
他的脖子上被抹了三劍,在頸項正中割出了一塊小小的窟窿,從中噴濺四散的血跡已暗黑幹涸,隱隱發著腥臭。
他沒有家人,隻有名早已死於屠門慘案中的師兄,便隻能硬生生躺在院中整十日,直至臭味已熏染到了對街的鄰居,才有人出錢叫了名乞丐將他埋了。
就在院裏。
不足一丈的狹小深坑裏,被人團成扭曲的形狀,蓋上薄薄的一層土。
他在土裏睜著眼。
那一眾江湖人等擠在酒館避雨肆意談論此事的時候,坐在另一桌歇腳的三人也聽到了。
“胡三手死了?”
“看來是。”
“他怎麽會死?”
他們見他不過隻是前幾天的事。
“有人殺了他。”
“是誰?”
“追著我們的人。”
女人不再說話,隻是麵色愈加蒼白了。
有人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離南疆還有一段路,你不用想太多,事已至此,尋到出路才是我們的最終目的。”
淩昭搖頭,鬆開他的手,“我隻是不明白。”
蕭陌然道:“不明白什麽?”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指節和掌根部分都有薄薄地一層繭,是她常年握劍的證明。
“我不知道。”
這隻掌分明是握劍的,可現下她連自己都保不住。
她要殺的人護她周全,要殺她的人遍地而是,最該信的人騙她,最不能信的卻全心待她。
那她為什麽要習劍?
為了shā rén嗎?為了成為世間一流的劍客嗎?
淩昭握住了那冰冷的鞘,裏麵那曾在她手中飲盡萬人鮮血的凶劍隨之發出了輕聲地震顫,似是在鳴和主人的心情。
她在夜晚輾轉不成眠的時刻對劍低語:“你懂嗎?”
未亡怎麽能懂,它不過隻是柄劍。
而劍是用來shā rén的。
淩昭輕笑,覺得這樣的自己真的糟糕透了,可她沒有朋友,在以往的每一個疑問從腦中蹦出的時候,隻需要拔劍,一切問題就已歸平。
死了的人是沒法再說出反對之聲的。
但現在提出疑問的人是她自己,她現在要對自己拔劍了嗎?
身畔那張俊秀的麵容睡得溫淺,陡然伸出有力的兩隻臂,將她牢牢圈在懷中。
他沒有說話,可淩昭知道他醒著,就算他睡著了,隻要有任何一縷殺氣溢出,他都能迅速而準確地抽出躺在床榻右側的劍,毫不留情地刺向行殺之人。
說到底,手上沾了血的人,能有幾個能在床榻安然入眠,毫不設防?
他們通過剝奪他人性命來完滿自己的,到底也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丟掉了某些東西。
四更,天未明。
亡命之人卻早已備好行囊,牽馬上路。
藏在人群中歇腳的孤狼並不會因人多心安,這異域的棲身之所也不過隻是記憶中的一個泡影,未滿三個時辰,就啪地破了。
無燈無人的廳,黑樟木案幾和外頭的夜色一般沉。
零散銀錢發出細碎碰撞聲,留下食宿費用的住客欲走,轉身撞上了一雙靴。
門外如霜月華涼涼鋪地,以奇異的姿態向內一寸寸延伸,卻剛剛悄悄停在那人的鞋後,不退一步入光,亦不進一步籠暗。
蕭陌然便那麽站在暗裏,望著麵前的陌生男人,露出半抹模糊地微笑。
“足下這便要走了?”
“不錯。”
那人一笑:“我這行路的商隊還缺些同道之人,不知足下可否能允鄙人和這十三號弟兄們同路而行?”
月光照亮的地方,輕輕從兩側踱出了許多雙腳。
那人接著道:“同路而行,想必枯乏去程也不算太遠。”
蕭陌然笑答:“兄台既不問我等去處,又何來同道之說?”
夜風微涼,男人的笑音裏也沒帶一絲暖意。
“你等去處便是我等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