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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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原寂夜,有具屍體緩緩睜開了眼。

    她的心跳和鼻息雖已停了,接連兩次重傷所致的傷口,竟卻在不覺中愈合了,不僅如此,甚至連昔日的陳舊傷疤都已消失,平滑得如同這些傷口是從未在她的身上出現過一樣。

    淩昭低頭,看著原本被風切開露骨的膝蓋完好無缺,不由愣了一愣,嬌俏的女聲便緩緩從耳畔漏了過來。

    “這是屍蠱的作用。想要寄生在人體內的屍蠱,會率先將宿主的身體複原完整,以保證自己能長期存活……也就是說,現下你已是個死人了。”

    進入淩昭視野中的臉龐和天色一樣,是灰的。然後她遲疑著動了動手,照著灰白月亮的方向比了一比,仍然沒有看出任何顏色來。

    ——是了,死人的眼睛,是該已經失去探測顏色的功能了。

    不過,她也終於不用擔憂劇毒發作纏身的痛楚了。

    “你是否身中劇毒?”

    女人的狐目轉了過來,盯住她的眼神帶了鉤子,“蜂蠱不食你肉,屍蠱也不願進你之軀,想必你身上血液該是比這些毒物更毒上萬分。而你與我來這一趟,便是為了尋你所探那千絞草……你說,我說的是也不是?”

    淩昭淡淡看著她,放大到極至的瞳孔冷清清印著一枚月亮。

    藍水蝶冷笑:“你道你二人不是夫妻,蕭陌然竟卻願為你遠赴至此,便是不惜壞了如玉公子的正名,要我作挾也要護你周全。你對他無情,又甘拖著這已死之身,冒著送命大險橫穿沙漠去尋他。”

    隻有一隻目的眼神像一把劍,投射出了涼涼的光:“你們說我是瘋子,自己又何嚐不是得了癡症?不過我是一個人瘋,你們卻是兩人成魔。”

    藍水蝶說得沒有錯。

    自始至終,一直站在局外看不清狀況的人,其實是她。

    衣衫襤褸的女人搖晃著站了起來,握著她的那一柄劍,道:“我要去葉爾羌了。”

    “你要去尋蕭陌然?”

    淩昭答:“他們說他死了。”

    藍水蝶望著她,“倘他死了,你要怎地?”

    她沉默了許久。

    灰白的月光將平靜的沙海染成了同樣灰敗的顏色,這天地間的一方荒境,整個一片死寂。

    ——倘他死了。

    “我去為他收骨。”

    他說過他未有親人的,如果就這樣睡在黃沙裏,一定會很寂寞吧。

    “若便連屍骨也尋不到呢?”

    “尋得到的。”

    她說。

    那樣的一個人,縱然與別人一同化成灰,他的骨灰也定然能被她一眼認出來。

    “——他碎了,我就拚起來,沒有屍骨,我就去找。”

    他不該是這樣的歸宿,也不能是這樣的。

    “那麽,”藍水蝶又問,“天地之大,你又要去何處尋?”

    淩昭無法回答。

    中原大地千裏萬丈,在被屍蠱啃完大腦之前,她是否能找到他,淩昭不知道。

    於是她隻能沉默。

    荒境無風的夜,寂靜如斯。

    湖藍錦衣的女人,微笑著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你不再去尋藥了嗎?”

    這兩名在某種程度極近相似的女人同時沉默,而後過了許久,忽然有一人咯咯地笑了。

    “也罷。”

    她接著道:“你本就不信這神丹複活的效用,這藥對於已死之人的你而言,應該已無用處了吧。”

    淩昭看著她,“我要走了。”

    藍水蝶微笑,“我同你一塊去,不過等一等。”

    她說:“——我要帶一個人。”

    藍水蝶帶來的是個死人。

    淩昭看著她從荒野間的一個沙洞刨出了一隻棺材,那厚厚的黑檀木之下,便安靜地躺著一具穿著湖藍錦衣的骷髏。

    她極輕極輕地將這個身軀抱了出來,無視那森然發白的骨頭,隻是透過那黑洞洞的眼眶與他對視,眼神似有萬水千情。

    “莊郎,我來接你了。”

    檀木棺材太重,藍水蝶背不動,便回鎮上重換了隻先打的白楊輕棺,上了女人的背。

    鎮上十幾號人看著她們的眼神就像看著怪物,藍水蝶卻不在意,反嘻嘻笑了起來:“這下一隊的三個人裏,就隻有奴家一個活人了呢。”

    淩昭抱著劍,麵上一片沉靜。

    她剛換上新作的一套布衣,原來在龍卷風中滾過的那套已經破得隻能勉強遮住重要部位了。

    “走吧。”

    她實在是連一秒都等不了了。

    駝鈴、風沙、幹旱。

    沙漠的路不好走,在未負太多糧水的情況下,這一隊由屍體和女人臨時組成的隊伍前行得異常艱難。

    淩昭的肉軀雖已死,但作為屍蠱的宿主,體內的各種髒器仍**控著正常運轉,便仍如常人一般會渴會餓,甚至仍會感覺到痛楚和倦意。

    隻不過這些感知已不是由她自身發出的了。

    這身軀一腳已踏入黃泉的路上,她的靈魂卻仍頑強不息地未全消散,久久停在被蟲當做巢窩的**裏不願退出。

    如常人一般的餓、如常人一般的痛,淩昭已快要分不清她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隻是異於常人的傷口愈合速度和辨識不出顏色和口味的感知,還有被放大了五倍即便隻被風吹上的砂礫刮到麵上也會感受到的痛覺,提醒著她真正掌控這具身體的是誰。

    借蠱續命的做法不是劍客的驕傲。

    可如若那人沒告訴她蕭陌然遇險,淩昭也許就這麽沒有掙紮地死去。

    死在同僚的追殺中,總要比被劇毒拖耗到無名境地好得多。

    她殺了太多人了,總有一天會要還的。

    金刀阿九遁世數十年被她找出屠了,詭計百通胡三手遁世二十年也沒逃得了恩怨歸宿。

    這世間本就不存在回頭是岸的道理,隻不過作為未亡劍客臨世的淩昭太強,也很敢賭。

    以命為籌的這次豪賭,淩昭已經輸了,但是為了蕭陌然,她不願死。

    為他收屍也好,不信說法求證存活也罷,也許還有其他的理由,但每一個都和蕭陌然脫不了關係。

    這是她在世二十多年,頭一次覺得,活著並非隻是活著。

    而蕭陌然就是淩昭的理由。

    寂寥荒垠的夜,降到極低溫度的沙,卻不比隊中的兩具屍身更涼。

    淩昭靠在沙海中的一株枯藤旁坐著,便聽女人的低語從風中零零碎碎地飄過來。

    “……冷嗎?”

    藍水蝶低著頭,輕輕又把ài rén向懷中多帶了一分,“你在地裏躺了太久了,這外頭變了的許多,你怕也是不知道吧……不過你放心,族人和你的大仇我已報了,我也拿到了很大一部分的錢財,接下來的日子,你也不用擔心娘過得太苦了……”

    她低頭看著他的臉,被風穿過的空洞骨頭像是一隻呼哨,隨風發出一陣陣短促的哨響。

    “仇已報了,錢也拿到,我們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了。隻是莊郎,你——什麽時候才能醒來呢?”

    模糊月暈悄然碎落,已故之人的眼中淨是一片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