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風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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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昭沒能在黃沙裏找到蕭陌然的屍骨。
——除了一片遺漏的衣衫碎片,便連像樣的血跡都沒有。
這滾滾的沙波迭代太快,幾乎在半日內就能徹頭徹尾地換成新一片同樣細碎的,於是便連先前發生在這裏的追伏痕跡也毫無影蹤。
她跪在地上拿手一片片地挖著熱沙,咬唇維持住被熱度燙到幾乎要停掉的心髒,仍跪在最初發現了一片白色粗布碎片的那片沙裏沒完沒了地刨著。
從地下挖出攏在一旁的小沙丘很快便被幹風重新吹平,可她仍不知疲倦地挖著,像是一定要在這裏親眼目睹到某樣東西一樣固執。
淩昭像是挖了許久,可頂頭的烈陽仍像釘在半空中一樣分毫未移,被曬焦了的熱浪便隱隱在她的視野中波動扭曲。
“你這樣挖,是找不到的。”
藍水蝶冷冷望著她。
淩昭沒住手。
直到她的手被那些粗砂劃出一道道淋漓血痕,體力盡耗到她隻能喘著氣匍匐在沙裏,那一張被緊握在掌心的粗布都像長在肉裏一樣,與掌心的脈動緊緊相連。
藍水蝶又走了過來,問:“你找到他了嗎?”
淩昭已分不清從掌心透過來的撕裂般的痛楚到底是從哪裏來的,“他不在這裏。”
如果他死了,不會什麽都沒有留下。
她說:“去葉爾羌。”
噌——
亮銀色像勾月一樣劃了半空,苗刀的刀身便在烈陽下反射出刺目地一陣光。
“嘖。”
藍水蝶咂嘴,細長的柳眉警惕地擰了起來,“現下怕不是那麽容易脫身了。”
黃沙另一頭的波紋中,隱約出現了幾隻黑色的身影。
——是從小鎮原處趕上前來追殺她們的那些人!
藍水蝶麵色一凝,她隨曾聽說西廠密衛的狠厲名聲,卻沒料到在這無跡可循的黃沙大漠裏,他們竟也能追得這樣快!
“快走!且戰且退!”
她一聲輕喝,足尖一點便提著淩昭上了一匹駱駝的坐,自己則躍到另一匹上坐著,一麵扯了韁繩邊從懷中掏出一隻葉笛。
咻——!
尖聲嘯過,與之相應的什麽東西便從藍水蝶的懷中袖口迅速飛了出來,密密麻麻地衝著她的身後衝去!
她這一波隔著遠距就開始的蠱術,顯然讓這群循跡而來的shā shǒu們始料不及,可這樣的陣腳亂了不過十來秒,這群人竟又恢複了朝這向而奔的勢頭!
她養了十年的飛蠱陣竟這樣輕易地就被破了?
藍水蝶的心下剛閃過一絲詫異,行動便更加不敢懈怠,口中葉笛曲調一變,便見這藏在沙中大小不一的蠍子又成隊向後方撲去。
“這是西廠特訓的shā shǒu,尋常毒物對他們大多無效。”
藍水蝶咬唇,“你說現下該當如何?”
淩昭的麵色並不好看,“隻能逃了。”
她們方才是剛巧遇上了龍卷風助陣,即便是險勝,也有一人為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而這回的局勢對她們有害無利,說是要從密衛追殺中逃脫,又哪有那樣容易?
眼見她接二連三發去的蠱陣都被對方迅速地破了,藍水蝶便隻得怒罵一聲,拽起另一坐上的淩昭便使著輕功飛身而去。
她的背上本就拖了棺木,再加上一人的重量,整個人的腿腳都不輕便起來。而眼見那群人離得極近了,她們卻無法在這陣追截中占到任何上風,藍水蝶的心不由也焦急起來。
“不用管我。”淩昭伸出左手,扣住了她捉住她右臂的腕,“你帶不了兩個人的。”
“現下這等情景,可莫說你是要學什麽舍己救人讓我放你下去。”
掠身而過的熱風吹下淩昭遮麵的兜帽,空氣中所挾的粗砂砸得她的心髒一陣緊縮,然而她還是固執地握住藍水蝶的手,無神的瞳孔緊緊盯住腳下的沙丘:“沒有人能從西廠密衛的殺陣裏逃得出去。”
即便是有,也隻是死人了。
“而你帶著我,便是現下逃掉了,也會接二連三地陷入困境。”
——直到他們達到他們的目的。
“放我下去,你自可無恙逃離。”
藍水蝶一抖,在察覺到銳氣從身後投射而來的刹那,反身一閃,那閃著淬綠寒芒的刃尖便順著她的麵頰擦出一道血痕!
“可惡!”
淩昭說的沒錯,這才不過方會兒,她的體力便耗得極多,若這樣下去,兩人便都隻有一死了!
藍水蝶足尖落地一旋,一手將人丟落在地,又轉手撒了一把碧翠色的藥粉,立刻混在這一陣劇毒迷霧中撤身而去!
“好自為之!”
她丟下這一句,便鬆了那一隻極涼的手,趁著向前吹來的一陣風急躍而去!
這有著蛇一樣魅影的女子迅速消失在眾人視野中,綠色毒霧消散之處,便唯剩一人。
淩昭並不怪她無情,她與她本來也沒有那樣深厚的情誼,可她既知曉蕭陌然極有可能是沒有死的,便不願再以這苟活之軀再當逃兵。
她與金大複是遲早有一戰的。
可若現下她連他手下的這些爪牙也無法戰得,她又能拿什麽與他作注?
“淩密使,你叫我找得好苦啊。”
有一人踏了出半隻靴,“這鎮上的六重血衛是你殺得?”
他冷冷一笑:“嗬。真是難為廠主還賜了他們龍血鐵,到最後還落了個屍骨無存的好下場……實在是丟盡了西廠密衛的臉。”
黃朦煙塵飛揚,淩昭看著那一片灰白的麵頰,淡淡開口:“無需多言,拔劍便是。”
那人卻一下笑了起來:“許久未見,密使還是這樣爽快!不過在你所說的拔劍之前,淩密使就不想看一看這奪命仇人的臉?”
他的語聲熟悉,淩昭卻一時半會兒未曾想起,隻是覺得這樣的身形和聲音都似是在哪裏見過。
“嗬。”見她未語,男人又笑了一聲,一隻手扯下了蒙麵的黑布,便見那熟悉的一道豎貫傷疤蜈蚣一樣盤在他的麵上,正隨他抽動的五官一道扭曲著。
“女人,”他冷冷道,“真是好久不見。”
那張曾刻滿了些許澀氣的青年的麵上,幾乎攀升了整麵的疤痕直直延伸到了他的側臉後方,最終在某個黑洞洞的地方停了下來。
——那裏沒有耳朵。
而這傑作是淩昭留下的。
淩昭的麵上出現了絲微的動搖,可她的眼神仍是死的,看在朱有塵眼中,仍就一副看淡生死的模樣。
“你沒死。”
朱有塵冷笑著拔劍,向前邁了一步,逼近,“我沒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未亡在鞘中震鳴,淩昭沒有說話,卻像是安撫著劍的情緒一般,同時又用另一隻手輕輕握住了它。
盯住她細微的動作,朱有塵道:“我倒耳聞過這未亡劍、主同心的事情,本已這隻是外人胡謅,當下一見,卻是真地了。”
他回頭一轉,被刀子刻了一般尖銳的眸也隨之一移,隻不過淩昭之前見過的這雙眼、眸底帶著的警惕已被完全的狠戾取代。
仇恨是足以將一個人從頭至尾改變徹底的。
她的眼神從他的麵上淡淡掃過,不過眨眼的一瞬,淩昭便已能判定現下的這青年已和昔日完全不同了。
“你入了西廠。”
腳下的熱沙被風吹得覆上她的靴。薄薄地一層,卻像是要將淩昭整個人吞進沙丘裏一樣。
“這不該是你的去處。”
“那麽何處才該是我的去處?”
朱有塵的唇角掀了起來,語調裏充滿了嘲諷和惡毒,“和我那愚蠢的哥哥一樣,被你送下黃泉嗎?”
話音不過剛落,男人反手極迅地揚出了一劍,眼見這劍鋒就要對上那人的胸腔,卻有一道冷芒閃電樣地在半空劈出了幾道瑩白劍影!在叮地一聲尖脆鳴響後,便見那隻被阻了一番的劍隻旋轉著插入沙中,剛剛巧巧落在其主人的腳下,露出一截銅金色的劍柄!
被阻截之力震得不得不退後一步的男人瞪著眼,望向分毫未動的敵人,麵上閃過了一絲不可置信。
——這劍不是她拔得!
未亡劍竟可無驅自動嗎?!
可擁有這柄凶器之人顯然也始料未及,望向陷入沙流中的劍隻有著片刻的怔愣。
——未亡,未亡它……為自己擋了一擊?
她在與這劍作伴的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一次見過未亡這樣的震鳴!如同劍隻本身也擁有了憤怒,竟像在下一秒就要從沙中直躍而出替她斬入眼前之人的胸腔一般,微微搖顫。
“未亡……”
淩昭喃喃著,一手執住它的柄,輕聲問道:“……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竟也有劍靈了嗎?”
是在她拿它插進數千人胸腔中經鮮血浸養而成的嗎?亦或是這劍本身已分到了她的一縷殘魂,從而有了神識?
淩昭不知,可她明白,它一刻不停地震鳴是正催促她——快點兒把它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