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密無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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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爾羌城西的某棟別苑,成片相疊的高大楓楊在西風中搖曳。簌簌的風將這緊貼相連的枝葉散開,秋日的光輝便從稀疏縫隙中落下,將守在樹下石台一端坐著的執子人撒了滿身斑駁碎片。

    那人著了一襲白色錦袍,伸出纖長手指的袖口有金線繡上的精巧雲紋,而這整個的外衣雖是素的,擱到他的身上,卻偏生生出了別樣的風資,在陽光的襯映下,唯顯得整張麵像月亮一樣散發著淡淡地光輝。

    “唉。”

    與之對弈的中年人歎了一口氣,指尖黑子啪地一落,便聽無奈之聲跟著傳來,“子焉,你說說你穿什麽不好?偏得穿得一身素白,豈不知這光芒太盛也會灼傷人眼嗎?”

    白子一落,原本斷掉的棋眼在瞬間連了起來,那黑子便如臨水隔山,再難逃脫得了密網的追捕。

    “唉!看看,看看!我這局敗了,可都是你這衣服穿得不好!”

    男人唇角一彎,如墨眉眼像在溫水中散開,聲音也清淺帶笑,“先生承讓了。”

    薑無名搖了搖頭,低頭分揀了石盤上的棋子,心下略有奇怪地問道:“你來我這住了三日,饒是方開始因心法渡關而被那些江湖人追殺得滿身傷口,卻為何不求我幫忙驅逐,隻向我要來這一套素服?”

    他抬頭打量麵前的年輕人許久,有影子在他淨白的麵上搖曳,將那雙如星明亮的眸色照得極深。

    “你以往不是最不喜這不吉的素色嗎?”

    蕭陌然隻是笑,“先生便權當我轉了性罷。”

    他閉口不提,薑無名便不再多問,隻悠悠抬手為自己添了一盞茶,看著這驀然出現的忘年之友神定氣閑地坐在對麵擺著棋局,忽又隨口問道:“你的氣脈調理如何?那日你在三更時分到來,可把我這苑裏的一眾仆人嚇壞了。”

    蕭陌然滿身傷橫地來到這棟別苑之時,薑無名還正歇在譚華閣的美人懷中,是家丁跌跌撞撞上著門通知,他才知曉他的這位神秘莫測的友人來到了這裏。

    薑無名與蕭陌然相識的記憶至今仍停留在多年前的京都酒會中,那時蕭陌然還隻是個身高都沒長完的少年,卻有著絕穎高絕的才智和膽識。

    年高八十整的棋聖與之對弈,接連三局都是險勝半子,一旁作壁上觀的薑無名卻無法從他微笑的麵龐上測量出這三回的最後半子到底是不是他放的水,然在眾人皆歎棋聖到底棋高一著的時候,這少年的名聲卻像巨濤一樣,默不作聲地在這明國的權貴層裏翻起了千層浪湧。

    身居遠鎮侯之位的薑無名在那些權貴的圈子裏一點兒都不打眼,可緣分一詞就是如此神奇而模糊不清。這少年在京都停留的那些日子,幾乎日日與薑無名作伴,二人從文史縱談到天下大勢,再到飲酒作畫詩詞相會。薑無名與他多說一句話,便愈發覺得麵前的這塊玉石,可稱絕世。

    薑無名不是沒開大價要他留下助他入仕,可蕭陌然卻道:“先生,子焉不過一屆江湖草芥,今生隻盼逍遙自在。先生若一心入仕,便要做好腳踏血肉白骨的打算。吟詩作對子焉可陪,黃泉之路,便恕子焉無法奉陪了。”

    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一番見地卻比他這個已及而立的成年人還要明晰透徹,不由地便叫薑無名心驚不已。

    蕭陌然笑著舉起茶盞相敬道:“是在下突兀了,不過先生口中所驚之人,恐怕是那譚華閣的笑夜姑娘吧。”

    薑無名一愣,投向他的眼神一陣變幻,又歸於平靜。

    “子焉說笑了。”

    他們的友誼不過停留在相陪對飲的份上,薑無名不蠢笨,便不會問那些多餘的問題。

    秋風輕送,交疊樹影在二人身上輕擺,這樣一人舉一盞品了好一陣的茶,便聽一個清淺男聲說道:“一別多年有餘,不知先生的仕途走得如何了?”

    薑無名眼神一閃,不知他主動提起此事是何用意,一麵卻打趣道:“你不肯助我,我還能怎麽走?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一個比一個精,我為免遭罪,還是早早叫聖上打發我回這偏遠之地戍我的關,果真還是美酒佳人最叫人舒心啊。”

    蕭陌然彎唇一笑,視線投向枝葉縫隙中的湛藍天空,默了一會兒,又忽地開口:“先生不必終日陪我在這苑中閑坐。在下的渡關通穴也很順利,待等到了要等的人,不日便行出發了。”

    他在他的身邊有些謹慎而不自在,蕭陌然敏銳地察覺到了。

    “子焉這話可說不過去。我薑無名雖不過是個小小諸侯,卻也算在此番救你一命,除了這些薄情冷語,子焉就不該告訴我一些什麽嗎?”

    蕭陌然笑著看向他:“先生想知道關於我的事?”

    薑無名點頭,“正是。”

    “便是這江湖紛擾極有可能讓先生失去性命——?”

    “等等。”

    中年男人連連擺手,“我可不想在後繼無人的時候便被你們江湖人害得送命。你若非要告知與我,這故事,還是待留到我八十大壽之日再告知與我吧。”

    年輕男人不禁莞爾:“在下不過說笑,先生不必在意。”

    一語剛落,他又接著道:“在下此番前來,是為了一個人。”

    “什麽人?”

    “一個女人。”

    薑無名笑:“一個女人?當初我帶你去萬花閣的時候,子焉可是皆禮而拒之,不過現下看來,子焉也是該到了對女人有興趣的年紀了……不過子焉這等風姿絕豔,應當不會有姑娘拒絕於你吧。”

    蕭陌然也笑:“我想得到她的心。”

    秋風卷下樹梢尖的一片葉子,搖搖晃晃著墜到了擺著棋陣的局裏。

    “不過說來慚愧,在下未經過人間情愛,便愈發不懂如何留住一個人的心,這才前來向先生請教,還望先生不要見笑。”

    薑無名一愣,望向那對他作揖的年輕人的眼神裏,帶了幾分驚異。

    這個完美到身上幾乎毫無破綻的人,竟然因人間情事向他請教?

    這本應是與生俱來的東西,到了這個人的身上卻竟是需要進行擇摘的嗎?

    “——我既想著要得到她,又因沒將她護住而讓她致死,卻終將她已死之軀的心髒納為己有。”

    他早已料到他走之後她會遭遇險情,甚至連藍水蝶會用屍蠱將她之命暫時續住的事都已料中——更甚者,是連藍水蝶身上多了一半的爆裂蠱,都是他悄然設計放進去的。

    她給的錢囊的碎片是他故意留下,血跡卻是真,因他也確實到了武功進階渡關的時刻,那一戰雖艱難,也不至叫他致死,他不過將那株同僚費力從觀中盜出的千年雪芝混在其他藥中做了假死之藥的藥引,先一步迷惑了追凶和淩昭。

    西廠密衛驗屍之時捅入他胸腔的劍,腹內器官早已被蕭陌然屏息挪了位,因而這傷隻算得稍重的皮外傷,可在外人眼中,卻都是他已死於劍下的假象。

    蕭陌然並不介意外人如何謠傳他這羅圩大弟子是怎樣死於西廠閹黨之手,這一套從頭至尾設計周全的戲碼他隻準備給一個人看。

    她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是他勢在必得的東西。倘有什麽阻礙他得到她,那他就不惜一切代價將那個障礙碾平至碎——即使是要他除去她的生命。

    他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怎能允許自己的真心空付東流水。

    “——我因要得到她而殺死她,卻也將因殺死她而失去她。我這麽做,是對也不對?”

    淩昭是定然活不長的。

    但倘若她仍在世垂死一日,她就會固執地卷身於這雲夢劍寶的紛爭中不得脫身。蕭陌然無法肯定,如果當下真的到了要取自己心頭血的那一刻,淩昭會不會對自己下手,而他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向她驗證這個dá àn。

    若她因對他下不了手而在毒發中死去,那麽她一定死而不甘;而縱使她取了自己的血煉丹活過來,也一定會痛苦終生,更惶恐他蕭陌然的血其實並無煉成神藥之用。

    兩條路,照今勢走下去,沒有一條可以活過來。

    他不能允許這樣的絕路在眼前出現,所以他下了一著險棋。他對她狠,隻為從她那裏逼出一個dá àn。

    蕭陌然要知道,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薑無名看著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瘋子。

    氣氛在極靜中僵滯,二人一時皆是無話,良久,才聽一人輕笑出聲。

    “我設計千番,原來隻是為了得到一個死人的心。”

    言罷,他又轉頭向薑無名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

    不待他回應,蕭陌然便徑自微笑著點頭首肯,漆黑的眸子裏有微光閃爍:“我這樣,大抵是瘋了。”

    蕭陌然在那日的傍晚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西落殘陽浸了血一般的彤紅,潑墨一樣濺了半邊天的血腥。

    他一人坐在石台旁,為自己設下一局解不開的陣,白色的衣衫被西風吹得揚起,被殘陽印得像是沾了血的喪衣。

    刀劍碰撞聲自前院零星傳來,不一會兒便有家丁氣喘籲籲地跑來報告。

    他說得什麽,蕭陌然一個字都沒聽見,隻在麵上陡然出現了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年輕男人孤零零地在棋盤前又坐了一會兒,終於在身後那陣喧鬧愈發逼近的時刻齊了身,背著手向別苑前院走去。

    夾雜在眾人間提劍纏鬥的玄色身影太過顯眼,以至於他遙遙一眼就望見了她。

    她背著木棺,一如既往地孱弱消瘦,纖細的腕骨都從薄薄的皮肉下凸了出來。而這個剛經曆過連續生死劫難的女子,縱使滿身狼狽不堪,也正提劍咬著唇,竭力妄圖在那一群家丁護衛的圍陣中殺出一條可破之路。

    ——她是為了自己。

    蕭陌然背著的手捏了捏,卻恍然發現遺忘在手掌正中的一枚黑色棋子,已被自己的掌心溫度熨得極燙了。

    “……阿淩。”

    他的喉頭滾了滾,終於喚出這句腦海中千回百轉的話。他的聲音散在逆向吹來的風中,幾乎被吹得散了,陣中之人卻仿佛聽到了召喚,直直地抬頭向他的方向看來。

    灰白世界的視野盡頭,淩昭望見了一個純白的身影。

    隔著那樣多層的無色,隻有那一個人的影子無法融在這萬千的灰色中,隻是一身純白,像是被整個世界獨立了,孤兀而孑然地站著,遙遙隔著幾層人群與她對望。

    淩昭看著零散霞光從他背後悄然透過,灑在身邊一側,分明是那樣涼薄的顏色,在現下,竟忽地像是暖的了。

    她想起許久以前與他在京都夜市再逢的場景,那樣柔軟的燈影落在他們的腳下,讓那一大一小的影子看起來像是疊在了一起。

    而那時他也是這樣站著,仿佛一直都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