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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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刀圍著前院的家丁們不知在何時被遣散了,楓楊正被吹得嘩嘩作響,暗沉夜幕便悄然無息地壓了下來。燈火未燃,最後一縷霞光被懶懶收到下沉的雲端,這偌大別苑便隻將一片黑暗盡數留於已死之人的眼底。
她的眼睛已分辨不出色彩,卻還是向著視野中陡然雪白的一片邁開腳步。
“原來你在這裏。”
她衝著那無法辨別出顏色的模糊臉龐開了口,十幾年來一直緊握住wǔ qì的右手忽然鬆了,便聽劍隻跌落在地上發出的清脆聲響。
哐——
未亡落在地上嗡鳴不已,而隨這一聲震顫,淩昭心裏一直高高豎起的某樣東西,也徹底粉碎。
“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信……你這樣的一個人,怎能如此輕易死掉呢……”
蕭陌然站在高出一截的土丘上低頭望著她,零碎漆黑的短發無法遮住女人蒼白的麵,而她玄色的衣衫破敗,依稀見得衣袍洞開的地方露出白色的內裏,也被血汙和灰土染成了暗沉之色。僅是這樣看著,他便能料想到這一路她是如何從地獄的血池中一步步爬出,再如何掙紮到了他的麵前。
這樣的狼狽,一連昔日驕傲都已拋卻,卻隻為確認他的平安。
“我在沙裏刨了許久都沒有……我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
淩昭語無倫次著顫聲,以往未曾料想的後怕在見到蕭陌然之後瞬間爆發,驚惶就鋪天蓋地地蓋了過來,讓她的身體都開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而後便有個溫厚的懷抱輕巧巧將她攬住。
“你找到我了。”
那人又說:“你找到我了,阿淩。不過你找到我,又想怎地?”
她被他的這一句問得愣住,整個人都不知該作何舉動。
背後相觸之處有隔著衣衫熨出的暖意,身後之人正是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她感受得到他的體溫,聽得見他極輕的吐息,她不遠千裏而來,已確認到了他還活著,但即使確認過了,她又該做些什麽呢?
淩昭不知道,隻愣愣望著漆黑的地麵多了兩道月光拉長的灰色影子,喃喃地問道:“我找到了你,又該怎地呢?”
耳邊傳來了極輕地一聲歎,有一隻掌一根根掰開她攥得緊緊的左手,那片幾乎要被揉碎的紅色布帛便像一張殘葉,悄無聲息地墜了下去。
他將下巴貼到她冰涼的額角,在覺察不到相貼肌膚帶來的絲毫暖意後,他開了口,聲音很輕:“怎麽這樣傻。”
長廊屋簷下的燭火一盞接一盞地亮,遙遠燈影中的兩隻影子漸疊成一隻。
那樣抱了許久。
久到那股溫柔氣息幾要將淩昭帶得迷迷糊糊睡去,便聽一個聲音忽地問道:“阿淩,跟我走。”
“……嗯?”
蕭陌然又道:“嫁我。”
淩昭渾然一震,連日奔波的那股模糊倦意在瞬間消散,而事實上,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從他這裏聽到這樣的話。
茶陵避世之時,蕭陌然也同她說過這麽一句,隻是那時她困於內力皆失的苦痛中無暇另作他想。可當她錯曆了失去他的恐懼,這一直藏在心裏藏而不露的感情終於泄洪一樣奔湧而出,再聽這一句,便已不似昔日混沌。
淩昭不是個無心之人,隻是昔日在金大複手下浸血才得謀生的經曆,叫她自設了不肯輕信於人的高高防線,可既然蕭陌然將這線拆了,她再無處可逃,便隻能承認眼前這人既是她的軟肋,也是她的盔甲。
看似心腸冷硬的無情之人,當真用起情來,往往便是萬劫不複。
“我們離開這裏,再不問江湖世事,隻是遊山玩水。待到看倦了這河山的每一處風土,便尋一處你所愛之地住下,你若喜歡在院裏種些小花小草,我便為你拓地開荒,而你種下四季都會生長的種子。”
她的瞳孔在他驀然說出的長句中一點點放大,腦海中卻已像提前看見他所述場景的影子。
“等春天來了,綠草茵茵,我們可以在那遍野盛開的花田中放一隻親手做的紙鳶。夏夜涼風四起,漫天螢火像星子閃爍,你在樹下挽劍,我便撫琴與你作和。深秋陪你撿拾橙黃的葉,冬天和你共枕一榻一起賴床……”
“你想做的事,都有我陪。隻是你要想清楚,若你當真隨我走,世間便再無羅圩大弟子和未亡劍客,我們便也將成為萬千對尋常夫妻中的一員,吃粗茶淡飯,穿粗布荊衫。”
蕭陌然輕輕拉了拉她的左手,續而問道:“如此,你可還願跟我走?”
他已然願為她拋棄這萬人敬慕的身份,淩昭又有何不願?她很想答應他,很想很想,可她沒能忘掉現下操控著這具身軀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她又怎麽能瞞著他一語不發?
覺察到手下的身軀開始顫抖,蕭陌然輕聲問道:“……阿淩?”
“我……”
淩昭的喉頭滾了滾,與他相握的手掌驀然用力收緊,像是用盡了全身氣力才極慢極慢地開口:“蕭陌然……我……已經死了。”
“……天山腳下的那個鎮上……你走了以後,金大複派來的shā shǒu前來截堵,恰逢龍卷沙暴……我的身體已在那場風暴中被扯碎了。現下我之所以站著,其實是因為食了藍水蝶養的屍蠱。它方隻在我腦中寄居幾日,到了後麵,徹底控製住這具身體的恐怕……”
她語無倫次著說了這些,聲音愈低,又垂頭不敢看他,便將閃爍的眼神釘在了地麵。
沉寂著等待回答的過程就像在心髒上貼了一柄涼刃,一刀一刀地慢慢劃,直到她快將自己血淋淋地肢解了,上頭才飄下來個極淡的聲音。
“如此,又如何?”
淩昭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頭對上他幽深的眸,而那人的神色未改,仍盯住她重複:“你說你死了,那又如何?”
蕭陌然的眼角眉梢一點點地聚起笑意,可這回她沒從這笑裏看出半分戲謔,“我看見你現下好好站在這裏,正同我說著話。縱使你賴著屍蠱活下來,又與你答應我有什麽幹係?阿淩總不會說,現下控製住這具身體叫你答應我的其實是你腦中的那隻蟲子吧?”
淩昭搖頭,麵上驀地漏出遮掩不住的悲色,低聲作答:“你不知道,我……現下的這具軀體已和常人不同了。尋常人食來的美味佳肴在我口中如同嚼蠟。世界中千般的顏色在我眼中也是黑白,一到陰暗無光之處,我便如同瞎子……縱使是風將砂礫吹到臉上的程度,也會讓我感到萬分痛苦……而在這萬分苦痛中親眼所見的受傷之處,上一秒還鮮血淋漓,下一秒便在眼前悄然無息地愈合了。這樣的軀體,又怎能同常人一般?”
“阿淩,抬頭看著我。”
他鬆開她,背手向後退了一步。
“看得見嗎?”
灰白月光穿過這近似透明的白色,映入她的眼簾,這樣的白色,縱使在極黑的深淵裏也一定能看得清吧。
見她點頭,蕭陌然又接連退了十二三步,每退一次便問一次,直到他已然貼住院牆,再無路可退,便又遙遙衝她問了一句:“阿淩,這樣,你也能看見我嗎?”
淩昭的眼裏幾乎要漫出淚來,可控製這身體的人不再是她,這眼淚便流不出來:“……嗯。”
男人驀地笑了:“你說你辨不出色彩,一到陰暗無光之處便如同盲人,可無論我退到多遠,你都能看得見我。”
他悄悄走近,複又執起她的手輕柔道:“天地雖大,萬物有形。你眼中雖不辨它物,卻有我的影子,如此便夠。”
“——阿淩,你看不見的地方,有我做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