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夢如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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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當真有趣呢,那日你雙手都已斷了,躺在地上動也不動,我還以為你被師長懲罰,不知該不該幫你,若是讓爹爹知道了,難免又要訓斥我。”
她說著吐了吐舌頭,祝淩見她嬌憨,看的出神。陶婉織會錯意,以為他聽的起勁,來了興致:“我怕挨爹爹的罵,本想走開,卻見你咬著牙,一聲不吭的躺在那,臉上還帶一股子倔勁兒,我心想這人真是膽大包天,被打成這樣還不服氣。”
祝淩聽她說起自己的事,又回想起二人初識場景,心頭泛起淡淡柔情,若是能夠就這樣一直和她坐下去,直到天荒地老,那該有多好啊……
祝淩看著她的眼、她的眉、一刻也不敢挪開,似要將她的影子刻在自己的心裏。
她言罷笑了笑,秀目之中柔波閃動:“這些天聽你講了許多有意思的故事,我給你講一個罷,隻不過不是什麽神話,卻是我自己的事兒。”
陶婉織吐了吐舌頭,嬌俏可愛。直看的祝淩目眩神馳,竟忘了答話。
她歪著腦袋想了片刻,輕聲道:“那年我還小,纏著爹爹帶我去蒼梧郡買冰糖,剛到了城裏,看見大夥都在圍著一個人指指點點。
那人是個十多歲的少年,渾身是血,傷得不輕,大家嘲笑他,他卻全然當做沒看見,隻是用雙手撐著身子一點一點的向前走,手掌被碎石磨破了口子,沿著來路流了一地,望不見盡頭。
爹爹正走到他身前,他連頭也沒抬,臉上帶著傲氣,說道:‘先生,你擋住我的路了。’
爹爹卻動也不動,問道:‘你成了這樣,還要去哪?’
那個少年道:‘我要去萬劍宗找嚴嶽梁!’
我一聽他提起爹爹的名字,十分好奇的看著他。
爹爹問他:你去找嚴嶽梁做什麽。
原來那個少年的爹欠了許多賭債,被逼無奈,投河自盡了,賭坊的人要他還錢,他隻是個窮小子,如何還的起呢。被人一氣之下打斷了雙腿。所以他要去找嚴嶽梁,求他傳授仙法,將來殺光世間所有草菅人命的壞蛋。
爹爹聽了饒有興致的問他:‘你就這麽去找嚴嶽梁麽,他會見你麽。’
我也是這般想法,此去萬劍宗要穿過幾百裏的大漠,他連腳都斷了,難道就這樣爬過去麽。
誰料他忽然咬著牙大聲道:‘沒有腳,我還有手,走不了,就爬過去,死也要去!’
爹爹聽後大為動容,將他一塊帶回了萬劍宗,治好了他的腿,還收他為弟子,教他法術。他資質甚好,不到十年就已名揚神州,被世人讚為奇才。
現在想起來,你當初的那份神情和倔勁兒,和他真是一模一樣呢。”
陶婉織提起往事,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秀目之中盡是滿滿的柔波。
祝淩見她如此神情,心頭猛的一抖,隱隱猜到了什麽,他雖與隻與陶婉織見過數麵,但當年少年意氣,情竇初開,那一抹倩影早已深植心底,情深意濃,此時見她笑意款款,溫柔神色,胸中湧起一股莫名的酸意。
“你說的那個人,可是陸嘯生陸師兄。”他一字一句的說著,麵色有些異樣。
陶婉織聽他提起那個名字,秀麗的麵龐上浮起兩片暈紅,雖是不答,可柔情蜜意已寫在了臉上。
祝淩腦中嗡的一聲,好似被天雷劈中,恍惚之間隻聽陶婉織接著道:“陸師兄入門不到十年,道行便已超過了所有同一輩的師兄,為人又寬和有禮,眾位師兄弟都是對他心服口服,爹爹嘴上不說,心裏也有意培養他。
那年淩霄大會,陸師兄力壓群雄,奪得了大會的第一名,爹爹歡喜的很,我也替他高興,我當時想著,陸師兄天賦好,能力又強,以後肯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不知道他會跟什麽樣的人兒在一起呢,一定也是仙子一般的人吧。
直到他回來的那一天夜裏,陸師兄把我約到湖水邊,輕輕的對我說:他心裏隻有我,隻想和我在一起。
我歡喜的不得了,從那以後我就告訴自己,我這顆心,這個人,今生今世注定都是他的了……”
她款款的訴說著,如癡如碎,似水的溫柔笑顏緩緩綻放。那個俊秀挺拔的身影仿佛就在她眼前,夕陽的餘暉緩緩下落,透過山間的縫隙,灑在她明媚的臉上,折射出絢麗的流光。
紅霞餘韻,煥然生輝,是晚霞照亮了她的臉龐,還是她的癡心染紅了天邊的雲彩?
她從未與人說過自己的心事,此刻情到深處,一語道破,竟是不由自主,怔怔出神。過了半晌方才意會過來,臉上霎時羞的通紅,掩麵嬌聲道:“哎呀,我……我……瞧我都說了些什麽呀……公子……你……你就當沒聽到就是了!”
原本女孩家心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對旁人說起,隻是陶婉織連日以來不得片刻安寧,心神不定,這幾日與祝淩朝夕相處,對他已少了許多防備,隻把他當作同患難的好友,情不自禁,竟道出了自己心底的秘密。這時回過神來,害羞的無地自容。
糟了!我這般不知輕重,祝公子想必心中已惱,定然以為我是個輕浮的人,這可如何是好?
過了許久,卻仍不見祝淩說話,陶婉織抬頭望去,隻見他呆呆的蹲坐在地上,雙目渙散,口唇微動,臉色慘白,更是會錯了意,以為自己所料不錯。但她哪裏知道,這個看似爽朗活潑的少年,早已在數年前便對自己情根深種了。
“祝淩?祝公子?”
陶婉織輕聲呼喚,連叫數聲,祝淩仍是恍若無聞,腦中直覺天旋地轉,心裏有一個聲音在撕心裂肺的呐喊著:她有喜歡的人了!她有喜歡的人了!
你很好呢……
同樣的話語,卻讓他一次陷入天堂,一次跌入地獄。
祝淩心頭泛起陣陣苦澀,陶姑娘這般癡心,已是將全部心思係在陸師兄身上了,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麽對我說那些話兒?
是了,她隻不過是因為看見你想起他,覺得你與陸大哥有些相似而已。
他緩緩弓下身子,一股萬劍鑽心般的疼痛猛然襲來,祝淩的心仿佛被千萬根利刃刺中,痛不可當,這種痛,竟比筋骨寸斷還要濃烈,讓他不能自已。
狂風夾雜著飛沙,吹過山間,吹過大地,吹到少年的心裏。好像無數的幽冥鬼魂在他耳邊呼嚎,肆意的嘲笑著這個自以為是的少年。
那一幕幕的溫聲軟語,一次次的翹首期盼,此時化為了最刺耳的嘲諷,讓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日夜裏的牽腸掛肚,魂牽夢繞,驀然回首之後,卻發覺那一切的少年柔情,猶如水中花,鏡中月,在心底徐徐飄散,化為無法碰觸的幻影。
好像是什麽東西,在他的體內,在他的心中,悄然碎裂。
他想要呐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響,一股酸楚自胸中湧起,湧上鼻尖,湧上眼眶。
陸嘯生挺拔俊秀的身影,毫無征兆的回蕩在腦海之中。
是啊,陸大哥英俊瀟灑,年少成名,年紀輕輕便被世人冠以三卿的名號,可謂是五大仙門年輕一輩中的抗鼎之才,更是無數人敬仰的對象,下一代萬劍宗的掌門多半也要傳與他,此等風采,何人能及?陶姑娘傾心於他,也是理所應當,而你呢?你又是誰?
你什麽都不是,這一切終究隻是一廂情願的幻想,與那位朝夕相伴,一往情深的師兄相比,你又算什麽呢?
“祝公子?”陶婉織疑惑的看著他。
想起方才水潤眸中的那一縷溫情,祝淩腦中轟然巨響,他強忍著酸楚,扯了扯嘴角,想把這種苦痛化為笑意,但這痛卻如潮水一般滾滾襲來,愈加強烈。
他突然仰天大笑,真氣自胸腔隨著笑聲擴散開來,回蕩山間。
“祝公子,你怎麽了?”
陶婉織嚇了一跳,不明所以,不知道他為何如此,隱隱覺得祝淩心中似有別樣的情緒。
祝淩依舊笑著,背過身去,不想她看見自己的懦態和軟弱。但那眼角的一滴淚水,卻再也控製不住的流下。
陶婉織有些蹊蹺,她又怎能知道自己對陸嘯生的一片柔情蜜意,此刻竟化為了讓這個少年肝腸寸斷的刻骨毒藥。
“你沒事吧?”
“沒事,我隻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情。”祝淩回過身,麵對著她,臉上都是燦爛的笑意。隻是眼角的一絲細小水痕,帶著截然不同的哀傷。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這笑中的含義,又有幾人能夠知曉呢?
恐怕隻有這天地,和他自己罷。
人因為喜怒哀樂,才會有悲傷歡顏,隻是笑,難道隻是為了歡喜而存在的麽?
這世間有多少的人,在麵對那一份已然不屬於自己的情意時,縱然心中淚如泉湧,麵上卻仍帶著歡笑。
這歡笑中,是帶著澀的,有時是給別人看,但更多時候,卻是笑給自己。
因為笑能讓人變得堅強,也能讓人遺忘過去。
祝淩邁開步子,走到山坳邊緣,滾滾枯燥的熱浪撲麵而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火熱的風自口鼻湧入心肺,帶著點點刺痛。
夕陽緩緩西下,殷虹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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