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薄霧迷蒙。

    一輛輕型防彈越野車正裹挾著兩尾紛揚的煙塵，一路顛簸不定得行駛在荒無人煙的貧瘠大地上。

    相互倚靠著身旁同伴的肩膀或腦袋，四個衣裝各異的女孩懷抱著和她們清麗的外貌渾然不搭的各式槍械，在車子的後排座位上睡得昏天黑地，甭管顛簸車身的動靜大到什麽程度都沒法把她們從各自的美夢中震醒——這是肯定的，因為此時的她們並不是真的在睡覺，而是將自身的邏輯核心調整為淺度睡眠模式，如此一來，她們隻需要保留最低限度的危機警示和傳呼反應，就能用像是睡覺一樣的狀態來輕鬆晃過路途上的無聊時間，至於讓她們“起床”的方法也很簡單，要麽是檢測到在鄰近範圍內有被明確標注為“敵對目標”的單位，要麽是由指揮官的葛盡直接出聲招呼她們，兩種辦法都能讓她們迅速結束核心的休眠，在最短時間內重新進入常規狀態。所以現在，整輛車上仍舊保持著清醒的，就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葛盡，另一個……是45。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單手擱在窗框上撐著自己的臉頰，凝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光景。

    “你不學學她們那樣，閉上眼睛再稍微休息一會兒麽？”看了眼女孩麵無表情的側顏，葛盡輕聲說。

    “……”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像是完全沒聽到葛盡說的話一樣，45繼續將目光黏在窗玻璃上。

    “有時候也真是搞不懂，你到底是想和我拉近一點距離，還是想再更疏遠一點。”撇起嘴角，輕言調侃了一句，早已習慣了對方各種冷淡反應的葛盡並不把她的無視放在心裏，隻是一腳油門踩死到底，隻聽身下的座駕突然嚎出了一聲沉悶的咆哮，然後在覆壓著厚厚一層飛沙與塵煙的大道上卷起了一道土浪……

    在視野的盡頭，已經能看到那座屹立在這片頹荒大地上的作為他們首站目的地的廢棄工廠的身影了。

    ·

    這是一座起建於2019年、落成於2023年的老廠，在戰前整整二十二年的時間裏，它的主要權責一直是相關於航空航天材料的生產，直到2045年爆發三戰時才不得不臨時轉型為軍工生產基地，為前線戰地tí gòng作為後續消耗品的裝甲兵器。戰爭結束後，隨著鐵血工造在全球範圍內爆發的極為強悍的攻勢，這些非常規配置的重型工業生產廠間迅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轉而被專用於生產戰術人形的新型工程廠間所取代。

    “總結來說，就是屬於上一個時代的犧牲品。”看著互聯模板上記錄的資料說明，葛盡揚起了眉毛。

    “明明指揮官自己也隻是個年輕人，卻硬是要用一副**十歲老頭子的口氣來說話……”

    “誒？有麽？隻是突然有了點小感慨而已，應該沒有你說的那麽誇張吧……”

    “14，別把這種大實話說得那麽直白，指揮官聽見了會很難過的。”

    “拜這個優質的光脈通訊器所賜，這邊已經聽見了而且還聽的相當清楚啊！”

    “原來這個隻要一開口就能自動把語音傳進頻道裏啊，抱歉抱歉，不太了解高科技呢。”

    “騙鬼呢吧你！臨出門前明明已經讓你們所有人都看過這玩意兒的說明而且挨個都已經試用過了！”

    通訊頻道裏頓時洋溢起了一片歡聲笑語，由M14和56-1這兩名新成員聯合特邀嘉賓葛盡一塊兒臨時組成的相聲小組很好得完成了活躍場上氛圍的任務，讓包括她們倆自己在內的第一梯隊全員都稍稍鬆弛下了略有些緊繃過頭的神經……也許45依舊是那個唯一的例外。對於初次參與實戰的人來說，這是很正常的反應，盡管她們平時已經在葛盡布置的那個實戰訓練場裏“實戰”了很多次，但模擬終究隻是模擬，在那個訓練場中，你永遠都不會出事，即便被判定中槍身亡了也隻是被傳送到訓練場外靜候該次模擬結束而已，隻要反複多重來幾次，到最後你甚至能背出整張訓練場地圖上全部的彎彎繞繞來，哪裏可能有敵人，可能有什麽樣的敵人，敵人會在什麽地方采用什麽樣的戰術，這些都是能從不斷的挑戰、失敗、再挑戰的循環中汲取經驗總結得出的。但是現實中呢？置身於一個初來乍到的陌生環境中，不知道會從哪個斜歪裏角中突然蹦出個什麽樣的敵人來，而且一旦被敵人幹掉了，雖然有心智雲圖的數據備份在，隻要加以時間就能再從指揮部的工廠生產間裏再生龍活虎得蹦出來，但是在這場戰鬥中，你輸了，敵人便贏了。這不是靠fú wù器重置數據就能再來一次的挑戰，一旦在這裏的戰鬥告負，敵人很可能會立刻轉移位置甚至趁著轄區防禦麵出現空隙的機會直接向總部所在的方向繼續深入進去……一旦變成這種局麵，那樂子可真就大發了。

    模擬可以重來，而現實不允許失敗，這就是區別所在。

    所以除了葛盡和45以外，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十足緊張。

    盡管在葛盡看來，這反倒是好事，不怕虎的初生牛犢早晚得死在“無所畏懼”這四個字上，唯有心懷畏懼才能做到慎之又慎，原以為戰術人形不像人類那麽脆弱，因為在每次出發前都會提前備份好心智雲圖的數據，這讓她們幾乎不可能真正迎來死亡，如此一來她們就不會有“害怕”和“緊張”這一類的情緒產生……但是現在看來，是自己想多了，被安裝在她們邏輯核心中的那塊代表“心”的情感模塊遠比葛盡所想的要複雜得多，也要神奇得多，它賦予了這些人形們情感的力量，也讓她們在各方麵上都與人類幾近無差，而作為一個人，最先要學會的就是害怕：因為害怕死亡，才會想要好好生存下去；因為害怕受傷，才會想方設法得讓自己避免受傷，敬畏之心能帶給人最基本的行動力，那是每個人都擁有的，源於“心”中最“本能”的那一份力量。

    而戰士，則更應如此。

    無所畏懼的人早晚得死在衝鋒的路上，而能活到最後的往往是在恐懼下爆發出潛能的那些人。

    話雖如此，但凡事都該有個度，一旦過了度，再好的事都能給整成壞事，像“恐懼”這樣的雙刃劍就更是如此。被心中的恐懼力量激發出潛能來一鳴驚人那自然是好事，但反被它嚇得連路都不敢走、槍都不敢開，那就是適得其反了，因此在配合M14和56-1一塊兒緩和完彌漫在頻道裏的那股子緊張氣氛後，葛盡突然由衷地佩服起了自己的眼光——當初直截了當得任命45來當隊長，真是再正確不過的一個決定。雖然這丫頭一直在鬧別扭、孤立自己、避免和周圍人接觸、拉開和所有人之間的距離，活得像頭孤狼一樣……不，她還不如孤狼，起碼一頭離群的狼是很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麽的，而她卻始終是一副糾結不清、猶豫不定的樣子，這也是葛盡之所以說她一直在“鬧別扭”的原因……但盡管在為人處世方麵有很多問題，要說在目前葛盡的手下最適合當隊長的人是誰，當仁不讓的第一人選依舊隻能是她。如果要說為什麽……

    因為她是唯一有經驗的那個人。

    她曾隸屬於另一名指揮官手下。

    雖然參照UMP45和PPK這兩個同樣喜歡鬧別扭的選手之間的差別，不難看出前者之所以會鬧別扭的原因多半是離不開那個名叫“李浪”的指揮官的，但是考慮到這位素不相識的前任已經光榮殉職了，知道此中原因的人應該就隻剩下45自己了，哪怕葛盡的情商再低也不可能蠢到直接去跟她打聽“請說說你在上個指揮部裏的經曆”這種無異於是趟雷區的話題，所以到目前為止，葛盡都隻是單方麵得想要打開她的心防，努力消除她對周圍人的那種刻意營造出來的隔閡感，爭取能讓她早日將這個故事親口說出來，而不是等別人主動去問……但是先拋開這一點不談，正因為45此前曾在李浪指揮官的手下任過職，所以不同於那些剛剛來自己手下報到的“萌新”人形，45從一開始就有參與過實戰的經驗，盡管考慮到她現在那並不算高的練度，很可能她以前曾經打過的實戰也就隻是像現在這樣進行邊界巡視的程度……但是那已經足夠用了。

    雖然她從頭到尾都在通訊頻道裏保持著靜默，基本沒有發揮過身為“隊長”對整個隊伍的管理作用，但正因為有她的帶隊，梯隊全員才能以一個不緊不慢、十分恰當的速度穩步向前推進探索。

    也許……在她的心裏，還是深埋著一份想要被人認可的念想吧。

    看著顯示在互聯模板上的代表著那五名人形當前所在位置的藍色標點，以及位於最前端位置的那個被特別標注出來的橙色標點，葛盡的嘴角，微微得揚起了一抹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