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字數:4824   加入書籤

A+A-




    這下可好,不光是泥鰍,還是個死泥鰍。”白衣人顯得十分遺憾,“本以為能一睹鮫人風采的,沒想到是這樣。”

    漁人回身看,急得熱鍋上螞蟻似的團團轉,“怎麽回事?剛才明明是個鮫人,怎麽一眨眼就變了?”慌慌張張四下觀望,“不對,一定是哪裏出了紕漏……”三雙眼睛惡狠狠地盯住他,“是不是你使了什麽障眼法,把我們的鮫人偷走了?你這妖孽,看你一副衣冠禽獸的模樣,隨我們去見官!”

    他們說著就要上前拉扯,白衣人依舊微笑,“肉體凡胎果然汙濁,我是來救你們命的,沒想到不得你們感激,還叫你們一通埋怨。”他兩手一指,“看看這泥鰍,眼露精光,黑得發亮,它已經成精了,化作鮫人來迷惑你們,好借機吸你們的精元。世上精怪向來都愛往美了變幻,隻有原形才醜得見不得人,你們被貪欲蒙蔽了雙眼,見泥鰍如見絕色,豈不好笑?幸虧本座來得巧,再遲一步你們都得葬身在此,現在還要拉本座去見官?果然世風日下,好人做不得了。”

    他張嘴胡說,把那幾個人說得一愣一愣的。夷波幽幽醒轉,蜷在那裏欲哭無淚,自己忽然成了這樣,又腥臭又肮髒,隻怕連阿螺也認不出她來了。接下去怎麽辦?雖說她做鮫人時沒什麽出息,但總比做泥鰍光彩。想想她吹彈可破的皮膚,再對比現在一身厚皮,頓時覺得生無可戀,活著也多餘了。

    她趴在地上嗚嗚哭泣,流出來的眼淚化不成鮫珠。她對自己變化的過程一無所知,不知道自己該恨誰,是這幾個貪婪的人,還是這來路不明的妖怪?

    漁人都是附近村子裏的,哪裏經得住驚嚇!趨身看,現在是尾爛泥鰍,沒準放進水缸裏就變成九頭的相柳了……這麽一思量立刻驚掉了三魂七魄,罷了罷了,把它從網子裏抖落,幾個人扛著家夥轉頭就走。遇見了這種邪事還是守口如瓶的好,走漏了風聲,回頭泥鰍夜裏來敲門就不得了了。

    岸邊隻剩一人一鰍,泥鰍芝麻大的黑眼珠看著他,他蹲踞下來,拿草棍撥了撥,“這麽惡心,怎麽回水裏呢,我踢你下水吧!”

    夷波想反對也來不及了,試圖抱頭,奈何沒有手,骨碌碌滾了好幾圈,沾得一身泥。其實回不回水是次要,要緊一樁得變回來。她寧願美美的去死,也不願這麽醜兮兮地活著。

    雲頭履的鞋尖挑了好幾下,終於把她挑進水裏。她要沉下去了,奮力扭動,又浮到水麵上,不住對那個人點頭哈腰,求他讓她恢複原形。

    他跳上竹筏,眉目淡然,“你這鮫人真蠢,明明笨嘴拙舌,還要和他們求情。”複閑閑一瞥,“不光嘴笨,連眼神也不好。”

    不管他怎麽挖苦她,夷波覺得都是小事,隻要能把以前的皮囊還給她,他愛說什麽都隨他高興。

    他垂眼打量她,“愁眉苦臉的幹什麽?耷拉著腦袋,做錯事了?挺起胸膛往前看。”

    夷波吐出一串泡泡,人家沒有胸,怎麽挺啊!不過還是努力將上半截拗起來,露出圓鼓鼓的肚子。羞恥是羞恥了一點,不過現在也顧不上了。

    筏上的人輕輕一笑,笑聲裏夾帶著調侃和無奈,“這麽多年沒見,還是毫無長進。”

    她納罕地抬頭,聽他的語氣倒像以前認識似的。仔細回憶,記憶裏沒有這張臉。她想笑,臉上皮膚緊繃,舒展不開,想說話,除了吐出更多的泡泡,別無他法。

    筏上的人歎了口氣,抬指一彈,夷波看見自己的胸鰭化成了手,尾鰭在水裏飄拂,越來越豐滿,終於還原得和以前一樣。她高興極了,往上一蹦,蹦了兩丈高,然後轟地一聲落下去,濺起一人高的水花,把那人澆了個正著。

    剛才的翩翩公子瞬間被淋成了落湯雞,他啊啊大叫,“你這個沒心腸的,敢這麽報複我!”

    夷波把身體潛在水裏,隻露出一雙眼睛畏縮地望著他。他氣急敗壞抖落身上的水珠,撩了撩頭發,長發凝聚成縷,從月冠兩邊垂墜下來,雖淩亂,卻如水墨氤氳,有種漫不經心的美。

    夷波看得發呆,真是個好看的男人呢!真身不明,但法術一定高超,所以才能把自己變得那麽美。

    他眼眸微轉,察覺她正傻傻看著他,似乎很滿意,抿唇一笑道:“是不是覺得本座很耐看?很漂亮?”

    是啊,這麽漂亮,不調戲浪費了。可惜有賊心沒賊膽,隻有繼續仰望。

    他眉心的那個印記倒也奇怪,遇水之後漸漸浮現,從淺淡的一層加深至赤紅,像神佛開了天眼,映著白淨的皮膚,愈發鮮煥。這東西叫眉心輪,夷波知道,是超出三界後才會有的一種標榜。阿螺修行那麽多年都沒有,想必這位的來頭不小,且和青丘狐無關。

    她討好地搖動尾巴,“天怒人怨,海水倒灌。”最後加了一句,“把持不住!”

    他的嘴角抽了下,“你該好好學學人話了,有誌向的鮫人不甘於一輩子生活在水裏,岸上的世界很精彩,你不想去看看嗎?”

    她扒著竹筏,懵懂的一雙大眼睛眨啊眨,還是沒怎麽開竅的模樣。陵魚和雕題有腿,潮城鮫人沒有,所以她從來不存這種奢望。她的心願很簡單,安安分分呆在水裏,阿螺想去哪裏,她背著她在海裏暢遊,這樣就很滿足了。

    他垂眼看著她,像看一隻小貓小狗,充滿憐憫,“哪天本座心情好了,賞你兩條腿吧,讓你上陸地看看。”

    有自然比沒有好,她點頭不迭,纖細的臂膀扣住竹筏,陽光灑下來,照得那肌骨皎皎,別樣誘惑。隻是她不自知,快樂地撲騰了一下,“你是誰?”

    她隻會一些簡短的語句,三四個字往外蹦,通常充當聆聽者。他俯下身子,伸手牽她挽到肩頭的袖子,把她的胳膊嚴嚴蓋住了,讓她仔細看他的臉,“好好想想,當真不認識本座了?”

    她的視線在他臉上溜了一圈,然後往下……往下……穿過微敞的交領,落在那擁雪的胸膛上。真高興,平平的,果然是個男人。她咕地咽了口唾沫,尾鰭搖得更歡暢了,濺起一串漣漪。筏上的人臉色一變,忙掩胸唾棄了句色魚,“你往哪裏看!怪道說鮫人性淫,果不其然。”

    夷波覺得很冤枉,艱難地豎起一根手指,“就一眼。”而且性淫的是雕題鮫人,潮城鮫人一輩子隻等一個人,是最忠貞不二的。如果不幸和伴侶分開,哪怕永遠孤單,也絕不同別人將就,說她性淫,真冤枉她了。

    他卻強勢,“一眼也不許看!”

    她委屈地癟嘴,因為消沉,身體也變重,要沉下去了。想起還沒問清他的名字,重新浮了起來,先指指自己,“我……夷波。”

    他微側了頭,“化險為夷的夷,夷為平地的夷?”

    雖然他的解釋那麽偏激,夷波也不計較,含笑問:“你呢?”

    他哦了聲,“我叫……”

    他叫什麽她居然沒有聽清,阿螺的喊聲從岸邊傳來,因為高興變得又尖又利。她回了回頭,眼梢白影一晃,再看竹筏上,人已經不知去向了。

    她有些懊惱,噯了一聲,紮個猛子潛到岸邊,阿螺眉飛色舞地說:“找到了,胭脂盒物歸原主,燭銀也送出去了。”

    夷波暫時忘了剛才的可怕經曆,能完成阿螺的心願是件可喜的事情。她要阿螺說說經過,阿螺坐在湖石上口沫橫飛,“其實很容易,我上岸後沿著青石路往街口去,一眼就看見糖坊兩個字了。原來糖坊開了家胭脂鋪,裏麵賣的全是胭脂和鉛粉。我把盒子給她看,問是不是她的,她說是。我又把燭銀放在她麵前,問她認不認識一個叫登褒的人,登褒死了,托我把這袋燭銀交給糖坊。她起先愣了一下,後來就高興哭了,還送了我一盒胭脂作為酬謝呢!你看好人有好報吧,我們做妖精的也要修德行,將來渡劫的時候功過相抵,對前途有助益。”

    妖精的腦子沒有那麽多的彎彎繞,她們簡單直接,自己沒有壞心思,以為別人也一樣。夷波拍手誇讚阿螺聰明,阿螺掏出胭脂先給她抹上,然後自己也厚厚擦了一層。臨水映照,麵頰緋紅,好像壁畫上的仕女,兩人相視一笑,有種心心相印的快樂。

    太陽要落山了,晚霞漫天,她們探出水麵並肩看夕陽,覺得現世安穩,生命裏處處充滿驚喜。

    夷波這才想起來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阿螺,蘸了水在石麵上描畫:看見一個神仙,自己大意被人抓住,變成了一條泥鰍,神仙助她脫困。

    阿螺盯著那條彎彎曲曲的線看了半天,“既然有這法術,為什麽不直接救你?神仙就是這樣,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因為他們可以活很久,閑得無聊了願意找點事做。兩三個人有什麽難對付的,偏要把你變成蚯蚓,這不是捉弄人嗎!”

    夷波糾正她,“是泥鰍。”

    差不多啦,這麽漂亮的鮫人,為什麽非要變成那麽醃臢的東西?”氣惱了一陣,阿螺又歎氣,“反正是我不好,留你一個人在這裏。幸虧碰上個神仙,有驚無險。要是真被人捉去煉油,那可怎麽得了!你問明神仙的來曆了嗎?多結交這樣的朋友有好處,說不定能打探到龍君的下落。”

    夷波怔了下,忽然感覺同什麽失之交臂了。遺憾地搖搖頭,心說要不是你忽然出現,幾乎就要打探清了。她們在即翼澤待不了多久,既然事情辦完了就得回去,能不能再有機會見那位神仙,說不準。不過希望肯定是有的,他答應送她一雙腿,眉心輪生得那麽彪悍的人,應該不會食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