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佛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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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嚇出一身冷汗,雖然不懂這人胡言亂語中的圓寂、轉世靈童到底是什麽東西,更不懂這人為何找了自己十年,隻是沒來由地要帶走自己,就覺得這人不是什麽好人,甚至有可能是山裏竄出來化作人形的妖怪,專門哄騙童子成為血食。

    慌忙擺手說道:“不去了,不去了,你今天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去。”說罷便擠過僧人和小姑娘中間,小跑離去。

    僧人似乎有些許沮喪,輕輕歎了口氣道:“小施主留步!”

    少年遠遠走出一截,自覺應該是一個安全的距離,便回過身怒道:“還要說什麽?”

    隻見光頭男子從脖頸上取下一條吊墜,紅繩上吊著一枚龍眼大小、黑漆漆的石頭,手微微一揚,那石子吊墜便好似長了眼睛一般,端端正正地套在了葉長歌的脖子上。

    少年看得呆了,這難道是傳說中的仙家手段?自己方才的拒絕好似錯過了一番機緣。

    中年人站起身,雙掌合十,低眉順目。

    “這是吾師龍樹聖僧圓寂之後,除卻衣衫外,唯一的身外之物,被我帶出,今日也算是物歸原主。我佛講輪回和因果,不管小施主是否承認,你都是吾師的轉世之人,你心中,有一尊佛,也許隻是在等著某一日,花開佛現。”

    不再去管呆立當場的少年,光頭男子轉身牽著小姑娘離去,身影漸遠,唯有溫和的話語傳來。

    “小施主,我們當有緣再見。若是日後醒悟,可來南華洲淨蓮山。”

    “師傅,你看他小小年紀凶神煞氣,肯定不是師祖的轉世,您一定看錯了。”

    “肉眼所見,未必真實。”

    “那那他以後走了歧途,成魔怎麽辦?”

    “魔,何嚐不是佛?”

    “”

    一大一小兩道人影最終是消失在了漸濃的暮色之中。

    葉長歌摸著脖子上的那一顆普普通通的黑色石頭,感受著入手的那一抹微涼,心亂如麻。這兩個遠方的來客如同少年陰鬱而平凡生活中的一段插曲,稍稍打亂了心境,後又飄然而去,最後竟讓少年生出莫名的空蕩之感。

    “管他呢,人家走了十年,大老遠地給我送東西,雖然是不值個把銀錢的破石頭,我收著便是,就當個紀念吧。”葉長歌將石墜放入衣領內,一絲淡淡的涼意浸入心頭,漸生一絲歡喜。

    夕陽沉落,東方的霧靄遠山上,已經浮起來一彎月亮,少年向鎮子邊緣家的方向跑去。

    端陽鎮,一座約莫有兩三萬人口的老鎮,在初上的華燈中,緩緩睡去。

    老槐樹下是一排三間的老屋,竹木籬笆在屋前圍出兩丈方圓的小院,一叢薔薇在籬笆根下瘋長,枝葉橫斜,無人打理。淡淡夜色中的小院是如此古舊破落,以至於房簷瓦洞之中,連蝙蝠都不屑於居住進去。

    夜長歌從懷中摸出那瓶固元丹,輕輕推開簡陋的院門,向那間亮著昏暗燈光的小屋走去。

    “回來了?”半躺在床上的漢子放下手上的書卷,蒼白的臉上露出溫暖的笑意。手搭在床邊的單拐上,勉力支撐起身體從床上下來。

    “灶間還熱著一碗獐子肉,是你三公今早從山裏打出來的,分了我們一條腿子,趁熱去吃吧。”葉南也才年過四十,正是男人最壯實的年紀,此時卻瘦弱不堪,單薄的衣襟好似裹著一副寬大的骨架而已。右腿齊膝而斷,一截褲管空蕩蕩地擺動。

    葉長歌忙上前扶住漢子,將瓷瓶塞到漢子手中,臉上勉強浮現出一抹喜色,說道:“爹,這是今天練劍的時候,九叔給我的小半瓶固元丹,讓我帶給您。”

    葉南看著手中的丹藥瓶子,歎氣道:“你爹我現在是殘廢一個,還浪費這種好東西幹嘛?明天給你九叔道個謝,把東西還回去吧。”說罷又將瓶子推到長歌的手上。

    少年知道父親的性格,收了瓶子不再多說,扶著葉南走到正屋中,又去廚房端出一盆熱騰騰的獐子肉,就著米飯吃起來。

    葉南坐在老舊的飯桌對麵,看著昏黃燈火下狼吞虎咽的瘦弱少年,心中發堵,眼眶變得濕潤。“孩子,這些年,是爹拖累你了”

    葉長歌聽見父親沒來由的一句感慨,抬起頭,看著葉南笑道:“爹,你這是幹啥啊?我是您兒子,哪有什麽拖累不拖累的?”

    中年漢子將腋下的單拐放在椅子邊上,擰開桌上一瓶老酒,仰頭灌了一口,渾濁的酒液從嘴角溢出,順著幹瘦的臉頰和糟亂的胡須流下。喝了口烈酒,漢子臉上浮現出一抹紅暈,已經有了些微的醉意。

    “你娘生下你沒多久就走了,留著我一個殘廢和半大的娃娃孤零零地活在世上。這麽多年,你吃百家飯長大,還要照顧老爹,你受的那些苦,爹都看在眼裏啊。”

    長歌放下手裏的碗筷,一陣沉默,突然又好似高興起來,說道:“爹,你是不知道,今天九叔讓我演練風林火山四套劍法,當著鎮子所有同齡人的麵,誇我呢!”

    葉南又灌了一口酒,看著少年眼眸中的光彩,心中一痛。為了不讓自己這個父親擔心,直到現在都還在故意哄自己開心,有子如此,夫複何求。

    “昨天,你大伯來家裏給我看病開藥,已經檢查了缸裏的清水”

    少年臉色一僵,腦袋緩緩低了下去,半晌之後,輕聲道:“所以,您已經知道了嗎?”

    “傻小子!你還想瞞著你爹多久?”葉南苦笑,眼中閃現淚花,此刻無法開口責備眼前瘦弱的少年。“長歌,你太傻!那些固元丹用在爹身上,也就吊著這一口氣罷。要是你自己服用了何至於此啊!”葉南一拳砸在自己那條斷掉的腿上,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鮮血。

    “今天你回來之前,你九叔已經把你的情況說了。爹也不願意你受這些苦,以後,就別再去了,就在家裏好好陪陪爹,今後做一輩子安靜祥和的普通人吧。”漢子臉龐上終於是露出釋然的笑,他不忍心兒子為了實現自己當年的夢想,再受苦受難,繼續被折磨下去。

    寂靜。

    小屋裏燈火明滅,少年心中掙紮著做出抉擇。

    “不。不到最後我都不會放棄。”長歌雙拳緊握,眼神之中流露出瘋狂。“我要繼續學下去!哪怕是不能被選為仙緣種子,我也不甘平凡!我不是為了爹你的夢想堅持,我自己,也有夢想!”

    “人如果沒有了夢想,和一條鹹魚有什麽區別?”

    端陽鎮的日出很早,即便是快入深秋,溫暖的日光依舊早早地穿透霧氣,灑在小鎮外演武場的青苔石板上。

    少年們在半個時辰的打坐冥想、吐納元氣之後,紛紛拿起手邊的木劍,迎著朝陽,一式一式地揮舞起來。葉劍首眼眸如電,捏著柳條背在身後,時不時地糾正著少年們的姿勢。抬起頭,正看見廣場邊緣滿頭大汗,咬牙揮動木劍的冷厲少年。

    葉長歌還是來了。

    櫸木劍,用深山裏最老最密實的老櫸樹木心削成,堅固而沉重,一柄木劍的重量是尋常鐵劍的三倍以上,被少年們緊握揮舞,手掌和虎口都磨出了血泡。葉長歌的手間更是血肉模糊。

    一個時辰過後,上午的練習到此為止,葉劍首離去,少年們終於能夠喘口氣,輕鬆起來。

    葉長歌提著木劍,轉身正要離去。

    “要走?把木劍留下吧。”戲謔的笑聲從身後傳來,三兩個少年跑了過來,將葉長歌圍在了中間,眼眸中流露出邪惡的趣味。

    長歌緊握手中的劍柄,看向為首的高傲少年寒聲道:“段雲,你想幹嘛?”

    段氏,端陽鎮上另一個大姓氏。段雲,段家這一輩實力能排進前三的少年人,比葉長歌年長兩歲,也許是葉長歌這十年生命裏最痛恨的兩三人之一。段雲總是能想出稀奇古怪的名頭和借口找自己麻煩,每次都將葉長歌打得遍體鱗傷,甚至有一次差點打斷肋骨。而執拗的少年從來不曾向鎮上的大人提起。、

    段雲自小就服用足夠的固元丹,身量很高,骨節寬大,看得出身體底子很好。

    “不幹嘛,隻是要你手中劍。要麽留下劍,嘿嘿,要麽斷一根骨頭,自己選罷。”高大少年神色冷傲,語氣之中好似主宰,斷他人生死。

    葉長歌冷冷一笑,“好啊,有種你便來搶!”話未說完,手中沉重的櫸木劍向前猛力掃出。段雲哪裏料到這小子如此凶狠,竟然搶先對自己出手,慌忙向後躲閃,避過了這灌注了葉長歌身上僅剩的力氣的一劍。

    然而,站在段雲身旁的幫手少年卻沒有這麽好運,被一劍結結實實砸在臉上。鮮血飆起,響起鼻梁骨斷裂的聲音,那少年發出一聲痛苦的悶響便昏倒在地上,鮮血染紅石板。

    看著入眼的一片嫣紅,血腥味無形中刺激人的神經。葉長歌眸中閃過一絲癲狂,吼道:“來啊!老子忍你們這麽久,今天有本事就來打死老子啊!”

    段雲驚怒,這小子今天失心瘋了不成?

    “你找死!”

    一聲呼嘯,周圍三五個少年同時揚起手中沉重的木劍,狠狠地劈到葉長歌的身上。

    煙塵四起,其餘的少年早已散去,隻有這一群人瘋狂毆打著早已經無力還手的少年。除開一聲聲刺激、嘲弄的喝呼,就隻有**被重擊和鮮血灑落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地上幾乎已成血人的少年死死抱著木劍,已經沒有了任何的反應。

    “雲哥,收手了罷,這回怕是要鬧出人命啊。”一個少年用腳尖碰了碰血泊中的少年,好似已經沒有了任何生機,語氣中蘊含驚駭。

    段雲上前探了探鼻息,慌忙起身,的確已經沒有了呼吸。

    “真死了?這可怎麽辦!”幾位少年慌亂。

    “怕什麽!”段雲強自鎮定下來,對身邊的少年們喝到。“這小子就一個死鬼老爹,怕什麽!要是真死了,回去就說是他主動招惹我們,失手將其打死,怨不得人!聽到了嗎?”

    一眾少年噤若寒蟬,漸漸散去。

    秋天明媚的天光裏,鮮血浸染著少年身上的灰塵和衣裳,靜止之中有一種淒然的美,就好像破敗院牆角落獨放的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