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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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下雨了。

    黴味攪帶了海水鹹濕的氣息,噴湧到由三根鏽跡斑斑的鐵柵欄組成的窗前,就像是尋找到了可以一擁而入的空間,爭先恐後地鑽入。

    本就陰暗潮濕的牢房頓時充滿了濕氣,牆麵蒙上一層白霧,轉瞬又浸入水泥的縫隙之中。

    暴雨拚命地敲擊不遠處的海麵,自懸崖邊緣傳來的碰擊聲也那麽地清晰。

    可是,無論外界再如何吵鬧,就算傾盆大雨正是雷神所傾斜的憤怒,要將整座山崖連同這人間煉獄一同震碎,住在這間牢房的囚犯也不會動容。

    他就像死了,蜷縮在牢房中唯一的破爛且散發著酸臭味的床的角落,胸膛隻有些微的起伏。

    囚犯早在雷聲穿越遙遠的距離來到監獄的外牆之前失去了意識,如果他這時還是清醒的,便會感受著刺骨的寒冷,在狂風的呼嘯中掙紮著撲到窗邊。

    他會用僅剩的力氣拽住將要刺破掌心的鐵柵,竭力透過狹窄的縫隙向外望。

    他會尋覓昔日恐懼、而如今隻存在於記憶中的暴風雨的遺跡,然後大聲咒罵——

    然而,這隻是假設,畢竟真正的囚犯已與屍體無異。

    他被饑餓、疾病、虛弱、痛苦以及精神上的絕望所包圍,懷著不知算是報複誰的扭曲心理,恨不得就這樣痛快地死去。

    囚犯在漫長得要將人泯滅的沉眠中忽然察覺到了死亡。

    外麵的雨很大,有不少水花激蕩著穿過柵欄,拍打在布滿汙跡的地板上。

    還有一些僥幸地觸碰到了囚犯那宛如僵硬石塊的身體,他無法動彈,連一根手指頭都不能挪動,隻能感受到寒意慢慢地蔓延至全身,血液——以及他的心髒,都在停止huó dòng。

    ……啊。

    他就要死了。

    遭受陷害、背負莫須有罪名鋃鐺入獄的水手唐太斯,在這充滿哀嚎的地獄備受煎熬的囚徒唐太斯,被人與神明一同拋棄的,可憐的埃德蒙·唐太斯……

    ——哢噔。

    ——哢噔。

    ——哢噔……

    什麽聲音?

    同樣是很久之後,囚犯遲鈍的知覺才模糊地恢複,勉強地分辨出除雨聲之外另外的聲響。

    那聲音幾乎要被雨聲遮蓋完,但奇跡隨即出現,他居然真的聽到了。

    好像是從窗邊傳來的……有什麽東西,正扒動著麵目全非的石牆。

    ‘也許那是一隻被風浪吹得站不住腳的海鳥,慌不擇路地飛到這裏來,想要尋求抵擋狂風的依靠。’

    奄奄一息的囚犯唐太斯還有閑情這般想著。

    ‘真是可憐,它來錯地方了,飛到隔壁——或者獄卒的窗台前都比這兒好。猛烈的風會將它的翅膀折斷,我也自顧不暇,根本無法伸出援手,隻能旁觀它的死去。對,這就像我即將迎來的結局。’

    他莫名地對一隻假設中的海鳥產生了一絲憐憫,但並不想努力撐起身子,挪到窗戶邊一探究竟。

    哢噔哢噔哢噔……

    這個堅持不懈的聲音還沒有消失,似乎還堅強地從石壁爬到了窗戶的欄杆邊。

    唐太斯甚至出現了了幻聽:

    “master,你再不過來拉我一把,我就又得被風吹得摔下懸崖,再重新爬上來一次。”

    “請不要當做沒聽到,我就在這裏,不是你想象出的幻覺。你抬頭,往右邊看,就能看到我了。”

    床上的唐太斯:“…………”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力量瞬間灌注進了四肢,在驚愕之餘確認這不是幻覺後,虛弱的囚犯忽然躍起,像是迷失於荒漠終於望見了綠洲的苦難旅人。

    他的雙腿和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一是因為虛弱,二則是不敢置信。

    為什麽會聽到別人的聲音?在陡峭的山崖、在根本不可能有人的窗外!

    那一瞬間,唐太斯以為自己得到了神的垂憐——在已經死心了的現在。

    結果,由於起得太急,衝得太快,嚴重透支的軀體無法及時運轉,這個骨瘦如柴的男人在衝到窗邊之前,膝蓋猛地一痛,便重重地跌落在地。

    牢房中頓時傳開了重物落地的悶響聲,夾雜著男人虛弱得隻剩下氣聲的呻/吟。

    “……”

    “唔。”

    上方似乎又飄來了略帶苦惱的歎息。

    哢嘣哢嘣的動靜加快了許多,可以想象出某個動作遲鈍的物體艱難地挪動,挪動,挪動,費了半天的力氣,總算挪到了地方。

    隨後,用力從兩根鐵柵中間擠過。

    “啪——”

    重物落定。

    還趴在地上起不來的唐太斯又是低低地悶哼,眼前一片黑。

    那個“重物”在他背上踩了一踩,輕巧地蹦到了地麵。

    “master,你的身體狀況太糟糕了,看來我需要先讓你恢複一些體力。”

    話音剛落,昏迷的唐太斯便感受到了一股暖意來到了他的體內,這是真實的,能夠讓僵硬的骨骼恢複如初的溫暖。

    唐太斯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昏黑的視野裏,一個影子若隱若現,就在他的眼前。

    難道是,神的使者……

    “不,我是英靈。”

    影子說。

    遠處忽有雷光閃現,借著這點光亮,唐太斯看清了黑影的真麵目。

    他是——

    一隻藍色的、毛茸茸的……雞?

    疑惑與震驚質疑交雜,造成了目前脆弱的精神難以承受的壓力,唐太斯,又暈了過去。

    *****

    “很奇怪,為什麽連著兩次都會遇到這種意外狀況。”

    首先聲明,他是名為艾爾利的英靈,不是人類世界最為常見的養殖動物。

    會變成這副模樣,艾爾利也很無奈。

    自阪田銀時之後呼喚他的禦主,同樣不是參加聖杯戰爭的正兒八經的魔術師,而是一個身體機能極度衰弱的瀕死的人類。

    艾爾利不想害死他的禦主,所以,在意識到依舊無法從禦主那裏得到魔力支持後,當機立斷地采取了應急措施。

    以體型較小的身體huó dòng,會比保持人身節約相當多的魔力,艾爾利才選擇照著降臨現世後第一眼看見的海鷗改變形體。

    為什麽好生生的海鷗會變成圓滾滾的球形小鳥——反正效果一樣,細節上出了些許不足為道的問題也是相當正常的現象。

    英靈擁有過許多禦主,有衣著鮮亮的貴族,有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也有像阪田銀時那樣不著調的類型。

    但,這是他第一次遇見處境如此淒涼的禦主。

    當時海鷗狀態的他停在窗邊,思索著應該如何在不耗費太多魔力的前提下拯救禦主,卻不料一陣狂風刮過,直接把小短腿沒胳膊的藍海鷗卷飛了出去,摔下懸崖,噗通一聲掉進了海裏。

    小肥鳥——雖然是事實,但一定不要當著艾爾利的麵說,因為他會不高興——撲騰了半天,總算頂著狂風暴雨重新攀上了懸崖,來到了某間牢房的窗外。

    這下可好,話還沒說完,禦主就暈倒了。

    艾爾利很苦惱。

    他邁著小短腿(其實是不到一厘米長的爪子)繞著禦主走了一圈,用喙小心地把遮住禦主麵龐的頭發叼起,別在耳後,露出一張蒼白得可怖的臉。

    “冷……”

    昏迷中的禦主在發抖,嘴裏不斷重複著這個單調的字音。

    海鷗艾爾利道:“我為master施加了一個小小的魔術,不出意外的話,你不會感到冷的。”

    可是禦主仍這麽說著,並且麵露痛苦。

    艾爾利:“……”

    他是真的不擅長處理這種情況,同時,又似乎無法對此視而不見。

    “那麽,我抱著你。”

    說完才意識到,海鷗並不能用翅膀覆蓋住成年男性的軀體,也不能傳遞溫暖,他遲疑著,最終還是恢複了原本的模樣。

    久處牢獄的囚犯並沒有多少清洗自己的機會,不僅是囚衣,凝成結的發絲中也傳出了刺鼻的怪味兒。

    艾爾利卻毫不在意。

    他靠牆坐下,將仍舊昏迷著的禦主輕鬆地抱起。

    光是確定一個恰當的姿勢都破費了一番功夫,艾爾利笨拙、卻又極其小心地調整著位置,最終,將他的master攬入了懷中。

    ——雖然這個姿勢還是有些奇怪。

    男人的身形比他高大,隻能勉勉強強地坐在他的腿上,失去力氣後疲軟的身體側著壓下,下顎抵住了艾爾利的頸窩。

    艾爾利及時抬手,擋住禦主的額頭,以免讓他撞上冰涼且堅硬的牆壁。

    他的master經過了這番折騰,終於安靜了下來,也不喊冷了。

    隻是,像是瀕死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一般,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死死地拽住了艾爾利垂在背後的長發。

    有點痛,但艾爾利挺直著腰,一動不動。

    接下來便是後半夜的漫長時間。

    艾爾利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事物,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囚室的天花板上。

    “1……”

    “2……”

    “3……”

    默念的不是單純的數字,而是他為了保持人形,而默默隨風而散的……

    魔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