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錯誤”。

    在一開始還很懵懂,  對所謂的未來亦或是後果都未能了解清晰的最初之時，他就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

    ——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不應該如此理所應當地參與進他人的人生，許下注定無法辦到的承諾，則更是不應該。

    不應該……

    不應該……

    這些個短促的字眼總是在腦中回蕩，起初讓他迷茫之中難免情緒低落。

    “後果”已經得到了,  他心甘情願地承受,  沒有半分地抗拒，心中更沒有怨艾。

    但是,  不知道為什麽，在其後的無數年裏，一旦回憶起那件事……就像是,  還是有一根細小的刺卡在了心頭,  隱隱有些抹不掉的刺痛在那裏回應。

    似乎想明白了,  知道這是錯的了，可又似乎，他還是沒有想明白。

    ——我的出現，真的是錯誤的嗎？

    成為英靈後,  第一次回應現世之人的召喚,  難免會做出些莽撞、分不清狀況的事兒。

    但無論後續影響如何,  他始終都沒有忘記自己的初衷。

    想要聆聽人們的心願。

    如果可以的話,  也想要完成人們的願望。

    這就是，作為英靈的他最先想到的,  自己可以做的事情了。

    真的錯了嗎？不提其他,  僅僅是作為他自己的想法的話。

    自那之後,  他從來都沒有把這個或許根本就算不上疑問的“疑問”說出來，去詢問別人，久而久之，他甚至以為自己都把這個問題忘記了。

    可是，事實是——他其實並沒有忘。

    並且……假設他說了出來，無論將之拋給任何一個人，去探尋答案。可能會得到的那些回答，可以確定，應當都是同一個意思。

    光是“希望能夠讓將希望寄托於自己身上之人心滿意足”這一點，不管是誰，都不能否認它的正確，也不能說，這個想法就是錯誤。

    至少在最開始。

    “這朵花，送給你。”

    神廟的台階間，他坐在那裏，看到了少年翻過神廟的高牆。

    那少年神采飛揚，在同樣一眼望見他的時候，眼裏仿佛一下子亮起了更灼灼的光。

    他把似乎頗費了一番工夫才帶來的花送到了他的麵前，笑得欣喜，也格外張揚。

    “收下它之後，你就屬於我了。”

    在他和那個少年初次相遇的月夜，回應召喚後，有挺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的英靈——也就是他，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寄托在自己這裏的“希望”。

    那個時候，真的什麽都沒想，更沒有考慮以後。

    他隻是單純地——

    想要為這個少年，實現他所提出的“心願”而已。

    *****

    “……我的，寶具嗎？哎，master，怎麽突然對那個感興趣了。”

    被這麽問到的時候，艾爾利正好在圖書館。

    身影隱沒在層層仿佛重疊的深色書架之間，又被嚴密擺放在一起的書籍遮得嚴嚴實實。他剛踮起腳尖，努力伸長手臂去夠擺放在書架最上層的某一本書——

    然而，指尖還沒有碰到書殼，就被迫因為放在衣兜裏的手機的震動而臨時中斷掉動作。

    不能在圖書館裏麵製造出太大的噪音，手機的鈴聲自然也在禁令之中，艾爾利在進門之前就把手機弄成了靜音模式。

    沒想到這個時候會有人給他打電話，艾爾利怔了一下，看了看來電顯示，便沒有猶豫地去了消防通道的樓梯口，小聲接了電話。

    這裏有一個小小的細節。

    即使他在匆匆離開的時候很努力地放輕了腳步，還是無法避免地弄出了一些動靜。原本坐在一旁自習區域看書的人皺起了眉，抬頭望過來的時候，恰好見到艾爾利從眼前步伐匆匆地經過。

    大概想說點什麽的話音頓時咽了回去，這個人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才像是回神一般，把放在手邊的手機拿了起來，在大抵是聊天工具的界麵輸入了兩行字。

    【看到了。】

    【現在，還在圖書館的五樓。】

    還是把視角轉到另一邊去。

    艾爾利接了電話，跟他通訊的人就如之前的來電顯示那樣，正是此時還在迦勒底的他的前禦主，名為藤丸立香的少年。

    他稍稍有一些驚訝，沒記錯的話，藤丸立香現在應該在回收又一個特異點的聖杯，怎麽會有空給他打電話呢？而且，打電話的目的，還是為了問這麽一個奇怪的問題。

    在開口回答之前，艾爾利著實沉默了好一會兒。

    遠在迦勒底的藤丸立香略有些含糊地說：“我們這次遇到的特異點有一點特殊……想著可能能夠從艾爾利這裏得到一些情報，就來問你了。”

    “啊，是這樣嗎。”在樓梯口邊緣不由自主地踱了幾步，艾爾利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恍惚，像是在刹那之間將意識沉入了回憶之中。

    “關於我的寶具……應該說，以前還是英靈的我擁有的寶具，就隻有那麽一個功效。”

    如今的這個人理得以幸存延續的世界，其實便已經是他的寶具使用後的“留存物”。現在的這個藤丸立香不記得艾爾利的寶具作用了，沒關係，他就再說一次。

    艾爾利從回憶裏挑揀出了一些關鍵內容告訴給了藤丸立香，主要就提了寶具的作用，以及使用的條件等等。

    就比如，隻能對有過身體接觸的人使用，可以以書冊的形式呈現出對方的整個人生，並且可以通過刪減增加的方式，修改這個人過往的經曆，從而對處於“現在”的未來產生相應的影響。

    “意思就是，隻能修改‘過去’嗎？”

    “是的。通常來說，未來的軌跡不允許改變，通過修改過去對未來造成的變動，也不能太過明顯……”

    “因為……是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是這樣吧。就像之前，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

    確實是這樣。

    在過去，艾爾利正式使用寶具的次數寥寥無幾。

    啊，這裏的“正式”，不包括他簡單地看一看與他簽訂契約的禦主的生平，指的是，用寶具修改他人的人生……這種非常嚴重的事情。

    從頭數過來，他一共就用了五次。

    第一次，為一位差點就把自己連帶著國家一同毀滅的王。

    第二次，為身世著實淒慘、也讓他不由得動容的少女。

    第三次，還是為一位少女，不過，她的程度應當算是最輕的，基本上沒有付出什麽嚴重的代價就已經結束。

    第四次，還有第五次，其實也可以歸結於同一次，也就是……最後一次。

    這麽想來，艾爾利似乎從來都沒有因為自己動用寶具所需要付出的代價，而感到所謂的“畏懼”，自然，他更沒有後悔過。

    包括存在抹消在內，通過這些在常人看來絕對能用沉痛來形容的付出，等價交換回來的東西，都是美好的，也都是他所期望看到的結果。

    如果硬要說，這裏麵到底有沒有任何一次，讓他得到除了釋然以外的別的感受……

    ……

    大概，是有的吧。

    但在這裏，艾爾利並不願意提得太多，就順著藤丸立香的話題，接著問道：“還有什麽疑問嗎，master？”

    藤丸立香：“……”

    藤丸立香：“……嗯。”

    艾爾利：“沒關係，你問就好。”

    他開始隱隱覺得藤丸立香的欲言又止有些不對勁了，但在對方的來意暴露之前，他暫時還是猜不出來。

    而藤丸立香在一陣磨蹭過後，終於像是下定了決心，語氣也變得嚴肅了起來。

    他道：“艾爾利，你之前對瑪修使用過寶具，讓她擺脫了壽命有限的命運。但是，你在之後又使用了一次寶具，等同於修改了整個世界的過去……瑪修對你還有印象，是不是因為，之前對她用的那一次寶具的緣故？”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十分淺顯了，估計藤丸立香即使問出了口，但心裏應當也有近乎確定的猜測。

    艾爾利給出的回答自然也沒有出乎意料。

    雖然，這一回，在開口之前，他握著手機的手指不著痕跡地動了動，目光落到通道裏那扇貼在牆壁中間的灰色的窗上，半晌都沒能收回。

    “確實……有一部分影響。”

    “這是我自己，當時都沒有想到會出現的後遺症。寶具的效果被抵消了一部分，而那很小的一部分，恰好是關於我的……像是影子一樣的痕跡吧。”

    這又是一個失誤。

    那時，艾爾利確實沒有想到，他消失之後，還會在那些人的心中留下“影子”。

    也就隻能用影子來形容了。

    沒有完整的形象，聲音自然也會被強行抹去，畢竟在重新確定下來的世界線中，他是不可能存在的人物，自然也不會有具體的形態。

    頂多能出現在夢中，以零零碎碎、拚湊不齊的恍惚畫麵的形式。

    想要心懷僥幸，期望那寥寥幾人將模糊不清的印象當做“夢”來忘掉，幾乎是不可能的。

    因為，和破碎畫麵一同留下的，竟還有不知為何連可以將世界修正的強大力量也無法抹消的情感尚存。那情感會讓他們在夢與現實中徘徊，這個結果，完全違背了艾爾利原本所想。

    他是希望他們忘記他的。

    隻有遺忘才是最幸福的結局。那種明明忘了幾乎所有的事情，卻要被小得難以看清，可望也不可及的點點印記折磨的感覺，應該是最可怕的了。

    如果事先能夠知曉會有這樣的結果，艾爾利在那時或許會猶豫……那麽一小下吧。

    最後肯定還是會使用寶具，這一點毋庸置疑。唯一的區別就在於，他是會安然離去，還是會心神不寧，難以釋懷。

    不過——

    “master，你是不是還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說？”

    艾爾利稍稍停了一下，就直接地問了出來。

    到這裏就可以確定，藤丸立香確實透露出了古怪。電話另一邊的少年似乎有著相當麻煩的心事，跟他繞來繞去卻始終無法直言的這些問題有關。

    然而，跟他通話的艾爾利，其實心裏也藏著事，沒有對任何人說出來。

    透過灰色的——不止是沾了灰塵，還是原本就是這個顏色——的窗戶玻璃看到的天空，自然也灰霧濃濃，跟同在這片天空下的許多人的心情一般無二，宛如蒙上了一層清洗不得的陰翳。

    藤丸立香這一次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艾爾利以為才買來的手機這麽快就壞掉了，居然一點兒聲音都不出來。在他疑惑地想要開口再詢問時，聽筒裏總算傳出了等候已久的聲響。

    “就是，這次現的特異點的事情。”

    少年的嗓音聽起來並無異樣，但實際上，卻是他竭力在平靜，嚐試用比較輕鬆的口吻講述經過的結果。可再怎麽努力輕鬆，事件本身自帶的嚴重性，是無法輕輕鬆鬆掩藏住的。

    “嗯……剛才不是說，這個特異點比較特殊嗎？而且，還跟我們之前去的異世界特異點完全不一樣。”

    “之前回應我的召喚，來到迦勒底的某個英靈的生前——也就是，那個英靈還活著的時候，突然得到了一個遺失的聖杯。”

    “還活著的那個英靈……好吧，就說那個人，使用了聖杯的力量，曆史因此改變了。跟你的寶具的原理有一些相似之處，我們所在的這個‘未來’雖然還沒有開始被影響，但是，大概也撐不了多久……”

    “本來想到你已經離開了迦勒底，在現代社會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和大家都不想再來打擾你，把你牽連進來。但是，竭盡全力撐到了現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聽到這裏，艾爾利的心莫名地一顫。

    不妙的預感就在胸口蔓延，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感到喉嚨有些梗塞，張開口的刹那，似是停滯了一瞬，之後才能順利地吐露出正常的話音。

    “不好意思，我忍不住想要打斷。”他的聲音竟也有些奇怪，仿佛夾帶了一絲自己都未曾覺察的慌亂。“據我所知，master你之前去的那幾個特異點不也是這樣的嗎？從意外得到聖杯、有可能會影響未來的人類或者英靈手中回收聖杯。至少目前聽來，並沒有——”

    並沒有，任何能夠被稱為“特殊”的區別。

    “是的，你說得很對。”

    藤丸立香頗有些勉強地道：“但，特殊的，並不是形式。而是……我提到的，意外得到聖杯的那個人。”

    “艾爾利，你應該也現了吧。”

    “那個英靈……法老王，奧茲曼迪亞斯，有好一段時間都沒有再出現。”

    “什——”

    那不妙的預感成真了。

    艾爾利感到有一絲涼意，就在他的心口纏繞，打起了一個結。

    另一邊，少年的嗓音終是徹底地低沉了下來。

    “法老王消失了。我是說，英靈的那一個。”

    “他在還活著的時候得到了聖杯，並借用聖杯的力量，強行阻止了正確的曆史向後展。”

    “他像是無法割舍某一個人，不願自己在那個人來之前死去，聖杯就以十年為一個輪回，讓時間永遠在這十年之間循環。可是，即使是聖杯的力量，也無法長久地讓這個循環持續下去。”

    “如果沒有人阻止他的話。崩潰，還有人類史的崩壞，就會在幾天之後到來了。”

    *****

    通訊中斷，話筒裏傳出的就隻剩下刺耳的忙音。

    他捏著通話界麵已經消失了的手機，眼神有著短暫時間的一陣空洞。

    還好是圖書館，四周都很安靜。運氣也不錯，在通電話的過程中，沒有人選擇爬五樓的樓梯路過這裏。

    不久之前所看到的灰暗的天空，此時是真正地暗了下來。

    時間大約是五六點鍾，他沒有看，這個時候，自然也無心去細看。

    艾爾利目前的所在地，準確來說，是某座大學的圖書館。

    是的，回到這個世界後，許是突奇想，他忽然很想體會一下做學生的感覺。

    二十歲，對於現在的人類來說，也就是最普遍的大學生的年齡。按照這種標準，重新變成人類的他甚至可以說是很年輕了。

    “過去從未有過如此輕鬆的人生，像個普通人一樣，用這種方式重活一次……也許挺不錯？總而言之，很想嚐試一下。”

    他也不是毫無準備，隨便找一個學校就來體驗生活了。剛剛好，以前曾是他的禦主的少女間桐櫻，時隔幾年後，已經升入了大學，目前就在這座學校讀書。艾爾利過來之後，竟還很有緣分地成為了間桐櫻的同學。

    為了融入現代社會，他買了手機，好好研究了現代人的打扮和習慣，就像真正的普通人一樣，努力地將英靈的思維扭轉了過來。

    選擇要學的專業是曆史，這比其他的光聽名字就要被繞暈了的專業更為適合，好歹做英靈時切身經曆的曆史就已經不少了。

    特意到圖書館來，也是為了找幾本曆史相關的資料看看。結果，書還沒能借到，來自迦勒底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然後……

    間桐櫻的電話也來了。

    “caster先生，你還在圖書館嗎？”

    “對的。”

    “是這樣的，你之前拜托我找的書，我從一位前輩那裏借到了。你如果還沒回去，那一會兒能在圖書館門口等我一下嗎？我把書……”

    “caster先生——caster先生？”

    “…………啊！不好意思。”

    艾爾利的思緒終於回轉。

    就在不久之前，若是力氣足夠，手機估計會被他無知無覺地捏出深深的印子。

    他在出神。

    無法克製地，在想著某些事情。

    藤丸立香的話直至現在還在腦中傳響，就像是持續敲擊在胸口的悶鍾，讓他的心神難以平靜。

    ——按照往常的方式，打敗聖杯的持有者，將特異點修複……當然是可以的。甚至，因為這個持有者隻是人類，還沒有變成英靈的法老，修複特異點的難度還大幅度降低了。

    ——但是……

    ——特異點必須修複，可回收聖杯，毀掉奧茲曼迪亞斯和執著，否認那個男人的感情的正確……我不能這麽做，怎麽可以讓隻是局外人的我們這麽做！不用說，看到我來搗亂，那個高傲得不行的法老王一定會勃然大怒的。

    藤丸立香在通話的最後提出了請求。

    “你能去嗎，艾爾利？”

    “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把聖杯帶回來。並且……”

    “你，也就是那個法老王的‘執著’吧。”

    ……

    ……

    “……原來，這就是你不出現在我眼前的原因嗎？還以為，你不想再看到我了。結果是我想太多，還把你誤會了啊。”

    “——咦，caster先生，你說什麽？”

    間桐櫻詫異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一回，應當是艾爾利最後一次停頓。

    “櫻。”

    他突兀地叫了間桐櫻的名字。

    間桐櫻：“在！”

    “我得回去一趟。估計會逃課幾天……不對，可能再也不會回學校也說不定。”

    “咦、咦？！”

    “很抱歉，借到的那本書暫時在你那裏放一放，我現在——要回迦勒底了！”

    尾音不知不覺高了起來，一時之間，就算隔著門，在近乎完全安靜的圖書館內也顯得格外突兀。

    然而，艾爾利已經顧不上去道歉了。

    他直接邁開了步伐，順著樓梯跑下了五樓，就像風一樣——

    “在想什麽啊，真是的。”

    “以前對於聖杯，不是一點也不在意嗎？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你，做出了這麽不成熟的事情……算了。”

    “明明讓我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無論什麽都可以……的人，就是……”

    ——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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