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重於生命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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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劍並非是適用於對付裝甲的武器。
    這一點不論是白發的女孩自己還是對麵的騎士都十分了然。
    即便使用的材料是世間少有的極品,在同樣的刃器對決當中可以占據絕對的優勢,它也在麵對諸如堅固的龍鱗亦或者鋼鐵製成的金屬甲時會顯得力不從心。
    這是結構注定的。
    以輕薄金屬片形式構成的劍刃重量分布均勻在麵對軟目標的斬擊切割時無往不利,但對付堅硬的裝甲所需要的是能將重量與打擊力量集中在一個點的鶴嘴鋤或者頁錘與戰錘。
    哪怕是亨利那樣擁有非凡力量的人也難以僅憑蠻力就用錯誤的工具擊破板甲。
    騎士阿裏安下了馬,他周圍的3名同伴手持長戟或是月牙斧形成了一個包圍圈。
    他們不打算讓她逃,但在對手已經被困住的情況下一擁而上也有違他們所信奉的騎士榮譽——米拉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被這些無比鄙夷的貴族講究所拯救,但她眼下也沒有餘力去思考這件事。
    “走遠些,小家夥。”洛安少女對著米提雅如是說著,後方的兩名騎士就位於米提雅的附近,他們知道她之前借助坐騎重傷了一名騎士,長戟直指獨角獸,顯然並無憐惜如此驚世座駕之意。
    身為騎士,與戰馬朝夕相處的時間或許比家人還要更長,他們十分了解這些聰慧的生靈可以與騎手構成的親密聯係。即便再眼饞,生擒之後轉為己用也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公平的對決。”米提雅走開之後阿裏安騎士攤了攤手如是說著,洛安少女眉頭緊皺,盡管她很想問這個體格比自己足足大了一圈又穿著全身板甲的壯年男人跟隻著半身甲的自己打到底何來公平,但貴族們善於用言語粉飾自己惡劣行為這種事她早已見怪不怪。
    呈口舌之快刺激到他們惱羞成怒的話或許連機會都不會有。
    她可沒打算在這裏放棄。
    對方想說什麽就讓他去說,她身上那些隱隱作痛的部分和之前的奔走消耗掉的體能正好趁他賣弄的時間有多少是多少都給恢複過來。
    但白發女孩的沉默同樣挑逗了本就脆弱的貴族神經,騎士阿裏安沉下了臉,緊接著兩手握戟擺出了陣勢。
    “與野獸談論榮譽也隻是徒勞。”兩米二的長戟有著寬闊的葉片型尖部,一側是倒凹進去的月牙型斧刃而另一側則是一個菱形的倒鉤。
    它的木杆是深沉的黑色,顯然是某種硬木結構。在打擊部往後60公分的地方還圍繞著方形的握把有4條狹長的金屬護條——這可不是底層民兵用的那種粗糙的玩意,這是騎士的戟,想用大劍輕鬆砍掉戟頭讓它變成一根燒火棍是不可能的。
    ——該怎麽辦?
    對方全身覆蓋著精良的板甲,盡管因為缺乏保養有一些細節已經出現了鏽蝕,但它貼合身體猶如第二層皮膚一般,縫隙緊密難以輕易傷及其下的肉體。
    “察——”米拉將重心放到左腳,右腳向後伸出的同時大劍卻往回收,她抓住了劍尖往下30公分的地方,將劍斜著架在自己胸前。
    這一係列的舉動直接令對麵的幾名騎士臉色都略有改變。
    如若說之前的一係列攻擊他們還可以歸咎於卑劣的奇襲和魔法運用帶來的僥幸的話,這一套熟練又自然的標準架勢是足以令久經訓練的騎士們真正正視她的威脅性的。
    “半劍式。”阿裏安微微眯起眼睛:“一介傭兵為何懂得這些,你師從何處?”
    “算了,事後再調查便是。”
    她或許不該這麽早暴露自己的底牌,如果表現得更像一個未曾係統性學過戰技的人或許更能抓到對方鬆懈的機會——但遍體鱗傷的女孩這會兒已經沒有藏私的餘力,反倒是展現出來這樣的架勢能使對方變得謹小慎微的話,她能為自己爭取到更多寶貴的喘息之機。
    “領教。”“休——”阿裏安空揮了一下手中的長戟,兩米二的長度令他可以在米拉的攻擊範圍之外發起進攻,尤其是洛安少女采取了反裝甲的半劍架勢難以發揮大劍刃長的情況下。
    “當——”平平無奇但強而有力的直刺,米拉準確地預判了時機,以大劍的劍麵格擋並向著外側推出,同時一步向前拉近距離。
    “休——”但阿裏安絲毫不慌,他前手鬆動後手一拉便將長戟從末端握持改成握著中段,緊接著將矛尖指向便逼退了試圖靠近到半劍施展距離的洛安少女。
    “哈——呼,哈——呼。”白發的女孩兒努力控製著呼吸試圖平息顫抖不停的身體,接連的魔力使用和體能消耗令她手掌發冷而遲緩,狀態裏絕佳差了十萬八千裏,但對手卻或許是她有生以來麵對的最強的。
    她有訓練,可對方同樣是西瓦利耶的精銳騎士。
    她有經驗,但麵前這個三十歲出頭的男人經驗或許比她還豐富。
    體能是對方占據壓倒性優勢,就連裝備也是對手更好,她隻著身甲,護手為了用弩取下現在已經不知遺失在何處,頭盔亦是如此。
    那柄堅固又鋒利的長戟隻需要挨到一下就足以讓她陷入徹底的被動,而她要對對方造成傷害卻必須靠近到足夠的距離——
    ——嗎?
    “顧前不顧後是你的老毛病。”老師的聲音似乎在身後響了起來,但她仔細聽聞,卻似乎是某種猛禽的聲響。
    奇怪的“嘎咕,嘎咕”聲響了起來,似是大雨過後有禽類出來覓食,身處林間這並未引起西瓦利耶騎士們的多少注意,他們全神貫注地看著眼下的這場戰鬥。
    渾然未覺原本有些緊張和蒼白的洛安少女的臉色忽然變得平靜了些許。
    “啪察——”她改變了架勢,在麵對的敵人仍舊穿著板甲的情況下由針對裝甲的半劍式改成了通常握持。
    兩手握著大劍,姿態低垂,劍尖向敵。
    一米五長的大劍,一米一長的劍刃。
    仍難以與長戟相拚,但卻具有了更長的攻擊距離。
    “想靠拖延時間令我因負重疲憊而倒下?這還真是小瞧了我。”阿裏安騎士如是判斷著洛安少女的架勢變化,采用普通攻擊姿態能在更安全的距離格擋長戟的攻擊,比起之前半劍式對於裝甲針鋒相對展現出咄咄逼人的攻擊性,如今的她這種中段架構在同樣熟知劍術體係的人眼裏完全是被動防守的含義。
    全身板甲提供了充裕的防護,然而比起輕裝單位對於體能的消耗也更大。渾身濕透的情況下活動起來的不適感倍增,然而即便如此,西瓦利耶的騎士們仍舊傲然佇立。
    他們是當之無愧的精英。
    貴族之身,侍君主,奉神靈。8歲起便日夜訓練,無需從事工農生產,熟讀經文偉人傳記,由專人訓練教學。
    16而著鐵衣,自此戎馬一生。
    騎士一年的訓練量便是農民兵一輩子都無法達成的級別。
    他們的驕傲並非空穴來風,西瓦利耶的騎士在曆史上曾經創造過250人擊潰5000人步兵宛如奇跡般的壯舉。
    “維瓦-拉-格洛雅!”阿裏安騎士大聲宣誓,緊接著長戟再度刺出,米拉試圖用大劍的劍尖格開,但並非用半劍式握持的大劍劍尖力道羸弱,隻是偏倚了長戟的軌跡。
    “喝啊!”“當——!”一米八身高全身板甲的騎士擁有她所難以匹敵的力量,她的架勢歪向了一側,大劍的鋒刃不再指向對手。
    “嘖——”“呲——”洛安少女不退反進,她借力直接讓劍尖偏移向後指去,同時調轉過來以大劍的尾錘攻向對手。
    “當——!”但這力道不足的一擊被阿裏安騎士用肩甲擋下,甚至連略微的凹陷都未能出現——他抬起了腳,洛安少女匆忙抓住大劍緊接著便被一腳踹翻在地。
    “噗啊——”向著地麵落去的女孩兒感到五髒六腑都在翻騰,盡管有護甲擋住但衝擊力仍舊讓她感到難以呼吸,但對手絲毫沒有留給她喘息機會的意思,緊接著再度抬起長戟徑直刺來。
    “察——”匆忙之中幾乎手腳並用著拉開距離的洛安少女慌亂地避開了這次攻擊,她身上沾染著落葉,因為被踹了一腳的緣故嘴角還掛著倒溢的胃液。
    她彎著腰,兩膝蓋都在打顫,用盡全力才不讓劍因為疼痛而掉落到地麵上,更無法在這種情況下擺出架勢來。
    ——但這幅模樣反而使得阿裏安騎士放鬆了追擊。
    他臉上再度掛起之前那種玩味又冰冷的笑容。
    “是的,這副模樣才適合你。”
    “窮途末路,肮髒又可悲。”
    “你們的種類,怎可與我們使用同樣的技法。”看似平澹的語調之中米拉卻聽出了咬牙切齒的味道。
    “不愧是阿裏安爵士。”周圍的騎士們開口喝彩。
    “這不是對決,不不不,這可不是那種東西。”
    “這是狩獵,高貴的我,西瓦利耶的正統騎士,對一頭窮途末路的野獸的狩獵。”
    ——他憎惡自己。
    僅僅隻是她運用正規的劍術,和他有著同樣的對於劍術的認知這一事實。
    僅僅隻是因為這一頭白發。
    僅僅隻是因為她想努力活下去。
    “榮耀。”“呸——”她本不該繼續刺激對方的。
    但洛安少女不屑地吐掉了口中酸腥的液體,她強行支起身體再度握緊了大劍,然後再一次——
    擺出了標準的中段架構。
    “......”阿裏安的麵色陰沉了起來。
    “你本可再苟延殘喘一些時間的。”
    “甚至我或許會大發慈悲讓你活下去成為奴隸。”騎士再度空揮了一下長戟:“這世間有許多東西比你卑賤的生命更加重要。”
    “你不會懂得那種為了榮譽前赴後繼不計犧牲的壯烈,像你這樣內心中僅有己身存亡的卑劣之物甚至不配被稱之為人。”
    ——他真的動怒了。
    “有些東西確實比生命更重要。”米拉開口,阿裏安繼續緩步向前。
    “但那不是西瓦利耶,也不是你的榮譽。”
    “去你的榮譽。”洛安少女抬起手擦了擦嘴角,再度握緊了劍。
    膝蓋還在發抖,但她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一丁點兒也沒有從眼前的對象身上移開。
    那如炬的目光有一瞬間甚至令阿裏安的停下了腳步——但他緊接著將自己竟產生了畏懼也轉化為對麵前這個小小少女的憎惡。
    “沙沙——”“卡察——”風吹過雨後的樹林,但夾雜在掛滿水珠的樹葉活動聲之間還有一個在場僅有一人注意到的不協調的聲音。
    “......”不再開口的阿裏安麵色陰沉地握緊了長戟,鑲嵌在硬木柄上的銅釘透過手掌皮膚傳來了良好的觸感——他一向喜歡這種對於武器直接接觸的感覺,這令他感覺它們就像自己雙手的延伸。
    “察——”“呼——”似乎與之前一般無二的突刺隻不過是一個假動作,在米拉抬手試圖格擋的同時阿裏安抬高長戟改為劈砍。
    “當!”重擊在大劍劍麵上的長戟直接使得洛安少女手中的武器偏移,在她空門大開無法格擋的情況下騎士再度抬起長戟向前刺來。
    “察——”洛安少女在千鈞一發之際拉回了大劍同時向左前方一步躲開了攻擊,但戟這種武器並非隻能刺擊的長矛,兩側延伸出去的斧刃與倒鉤同樣致命——“卡——”阿裏安用倒鉤掛住了米拉格擋的劍刃,緊接著向前一拉使得她整個人失衡。
    “結束了——”周圍的騎士當中有人平靜地如是說道。
    “察——”向前傾倒的白發少女手中武器已經脫離了能夠掌控的範疇,她的重心被打亂,而這一次向前傾倒的她即便再度試圖翻滾也無法逃出對方的攻擊範圍。
    ——她也沒想逃。
    “踏——”伏低了身形的女孩猶如從灌木叢從竄出的狡狐一樣緊貼著地麵,阿裏安破壞她重心的鉤拉手法正中米拉的預料。
    “鏘當——”大劍劈在了長戟的護條上,金屬護條使得它並未被斬斷,但騎士對於對手徒勞無功的嘲笑隻持續了極其短暫的時間——因為他立刻看見米拉將長戟的硬木握杆當成了某種導軌——
    她已體力不支,難以正確地揮出端正的一劍。
    但她不需要用力去揮。
    隕鐵與龍骨造就的鋒刃順著戟杆一往無前,在碰觸到阿裏安那為了握持手感而舍棄防護的雙手的瞬間——
    皮膚,肌肉,骨骼都像是不存在一般被輕易地切斷。
    “啪察——”鮮血從騎士被斬斷的手掌當中噴湧而出濺射在那飛舞的一頭白發之上,在阿裏安因為劇痛而發出大叫的同時洛安少女也一個踉蹌摔倒在了他的身旁。
    “察——”長戟帶著自己主人的鮮血摔落在地麵上。
    “普坦!?”而在其它的騎士們齊刷刷地舉起武器的一刹那。
    自那他們並不識得,卻明確不屬於帕德羅西帝國的禽類叫聲傳出的地方。
    一道高大的黑影一閃而過,帶著蒼藍色的光輝猶如閃電。
    “彭——”
    ————
    她感到自己被溫柔的懷抱托了起來。
    不必睜開雙眼也知道那是誰。
    厚重的疲憊在鬆懈之後如潮水般湧來,米拉感覺自己已經沒法睜開雙眼,但這樣就好,一切都已經沒問題了。
    “我很......”
    “努力了。”
    她用很細微的聲音說。
    “嗯,我知道。”
    陽光透過樹葉灑落下來,反射在地麵上騎士的盔甲上。
    而她的老師如是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