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31章 新氣象
字數:15954 加入書籤
安家沒有分家, 兄弟三個婚後仍舊住在一起,房子也就造得極大,如同周敏記憶中四合院般的結構, 看上去軒敞開闊。院子還用石頭壘了一道牆圈起來,中間開了大門進出, 木門上部掏空成柵欄, 能夠看見院中景象, 在山野鄉村之中可是非常少見的格局。
人家混得那麽好, 嫌棄窮親戚也就不奇怪了。
不想沾他們什麽光彩, 卻也不想被他們賴上,索性就減少往來。
平心而論,這種做法雖然也不免令人心寒, 但比之周敏曾經聽過看過的那種極品親戚,卻是已經好出許多了。不過,是不是極品, 還得看住在這大房子裏的人待人接物如何, 才能判斷。
站在院子外麵,雖然能夠聽見裏頭喧鬧的聲音, 卻是看不到人。安氏手裏提著東西, 周敏便主動上前叫門。
不一時就有個跟安氏年紀相仿佛的婦人走了出來, 一眼看見站在門外的兩人, 竟是沒有認出來, 詫異的問, “你們找誰?”
……”周敏猜測過這一次拜訪會怎麽進行, 卻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是以這樣一句話開頭。
外嫁的閨女回娘家,娘家人居然認不出來!
之前說兩家關係疏遠,估計已經是客氣的說法,說不準已經好些年沒有往來過。真是如此,那就絕不單是因為齊家不如安家富裕,畢竟齊老三沒生病的時候,齊家的家境也勉強過得去。
見安氏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開口,周敏便含笑道,“今天大年初二,我和娘回來看望外公外婆!”
既然認不出人,她也不稱呼了,反正安家有個女兒外嫁總不會錯,聽到這句也就該想起來了。果然那婦人麵色微微一變,周敏甚至察覺到她的腳步遲疑了一瞬,似乎是打算立刻轉身進屋,但又忍住了,強扯出一抹笑招呼道,“原來是三姐回來了……”
這句話她提高了嗓音,果然很快她背後那道門裏又出來了好幾個人,幾乎要將門口的台階站滿了。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穿著藍色布裙,頭上簪了銀簪的婦人更是滿臉堆笑的迎上來,親手開了大門,熱情招呼道,“是三妹回來了!快進來!”
大嫂。”安氏的臉色不太好看,但還是招呼了一句,又拉了周敏一把,“叫大舅娘。”
周敏便叫了一聲大舅娘,那婦人這才轉頭看著她笑道,“敏敏也來了,快,進屋坐。”
等兩人進了屋,大舅娘招呼著讓人上瓜子零嘴,又親手倒了水捧到兩人麵前,然後才笑道,“你們走路過來,餓了吧?稍微等一會兒,飯菜都是現成的,熱一熱就能吃了。”
一麵又指著那個不認得安氏的婦人笑道,“這是老四家的,娘家在黃家村。她去年才進門,還沒見過你,三妹可別怪她。”
安氏聞言,麵色不由微微發白,她本來在喝水,杯子一下子沒拿穩,裏頭的水便都潑灑了出來。好在水溫不高,隻是皮膚微微發紅,並沒有燙傷。而安氏自己好像對此毫無所覺,她緊緊盯著大舅娘,“四弟成親了?怎麽……沒告訴我?”
別的事情也就罷了,弟弟成親這等大事,居然也沒派人去萬山村說一聲,這是不打算再走這門親戚了?!
還不是想著你們家裏已經夠亂了,隻怕也顧不上這些。要是開了這個口,弟弟成親,你這做姐姐的怎麽也要意思一下。咱們幫不了你,也就隻能不去給你添亂。”大舅娘麵對安氏的質問,卻是麵不改色的笑道。
聽到這句話,周敏就知道安氏是休想問出什麽“公道”了。
分明是沒把她這個出嫁女放在心上,所以才連這等大事都沒有說一聲,但大舅娘卻張口就顛倒是非,反倒成了他們為安氏著想了。安氏本身就沒什麽口才,看這相處的模樣,隻怕出嫁前就是被這位大嫂壓著,這會兒又怎麽可能說得過她?
這周敏就不太樂意了。
雖然她有時候也對安氏很不滿意,但總歸來說,經過幾個月的相處,已經將對方當成了家人,怎麽能容得別人欺負她?
她將手裏的杯子往桌上一放,聲音不輕不重,卻是引得屋子裏的人都往她這個方向看來。周敏這才笑著道,“難怪我爹病了那麽長時間,外婆家這邊一個人都沒去過,原來是怕給我們添麻煩。”
這話說得可以說是很不客氣了,就是大舅娘這樣八麵玲瓏的性子,臉上的表情也僵了一瞬。
連安氏都轉回頭看了周敏一眼,似乎想說什麽,但最後沒開口。
娘家本來應該是給出嫁女撐腰的存在,但當著孩子的麵,大舅娘那一番話,卻是讓安氏難堪極了。她的性子注定說不出周敏這種話,卻不代表她就隻會忍氣吞聲。周敏替自己打抱不平,她當然不會阻止。
一轉眼敏敏也是大姑娘了,能幹又會說話。”大舅娘很快回過神來,重新調整了臉上的表情,意有所指的道,“你這麽說,是怨怪我們的意思了。但我們也是沒辦法,這一年你外公外婆的身體也不大好,為這事不知道費了多少精神,這家裏家外的事情又實在是太多太雜,總想著要去,又總是被耽擱了。”
這倒也是,這麽一大家子人,大舅母一個人打理,顧此失彼也是難免的。”周敏微笑著點頭,旋即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大舅娘氣得臉色鐵青,屋子裏的氣壓似乎也因為這句話陡然低了下來。
這話看上去好似在替大舅娘解釋,表示理解,但卻是暗指大舅娘能力不足,管不好偌大個家,所以才會顧不上這些事。管不好家,這四個字對於一位自負能力的當家主母而言,恐怕是最刺耳的話了。
而且,周敏這話,還隱隱有點兒挑唆的意思。——這麽大一個家,大舅娘一個人打理不過來,可不就要添點兒幫手麽?
安家兄弟三個成婚之後仍舊住在一起,那是因為上頭老頭老太太還在,但要說有多麽兄友弟恭,那也隻是麵子情罷了。畢竟有了小家,自然會為自己打算,不可能再如從前那樣心思都用在同一處。
而俗話說得好,十個手指還有長短,三個兒子能力不同,受重視程度不同,自然也免不了暗暗比較。兄弟尚且如此,何況妯娌?
大舅娘是長嫂,進門最早,手腕也高,管家理事理所應當,就是二舅娘和三舅娘心裏再多想法,也不好提出來。但周敏這句話卻多多少少切中了她們的心思。
安氏畢竟是個老實人,見狀不由生出幾分不安,忙轉開話題問,“爹和娘怎麽不在?”
爹病了,在屋裏躺著,娘也在那裏。”之前還不認人的三舅娘卻是搶在大舅娘之前開口,“三姐難得回來,快去看看吧。”
安氏忙答應了一聲,拉著周敏起身往後麵去。
大舅娘目送二人離開,這才掃了一眼兩個妯娌,冷笑一聲,轉身出門去了。
她們也是做媳婦的,今日大年初二,原本也都要回娘家。但人多了便會生出許多麻煩事,不提別的,光是回娘家要帶什麽東西,就吵了一早上,自然不能如安氏這樣說走就走。
這邊二舅娘見大舅娘離開,便立刻站起來,去看了安氏帶來的東西,見是整整二十枚雞蛋,並一大塊熏臘肉,不由十分吃驚,“不是說齊老三病得快死了嗎?怎麽她家還拿得出這樣好東西?”
二嫂你那都是老黃曆了,我可是聽說年前齊老三的身體就好得差不多了。”三舅娘嗤笑了一聲,“而且聽說還從屋基裏挖出了整整二十兩雪花銀!”
……
安家的房子修得固然很大,但在周敏看來,卻根本沒有經過科學規劃,各種設計布局卻都糟糕得很,看上去一團亂。
她跟在安氏後麵左繞右繞,過了好幾道門,這才到了外公外婆住的房間。連進出都如此費勁,自然更談不上方便。
不過進了屋之後,周敏就知道自己誤會了,因為這個房間竟還開了另外一道向外的門,平時從這裏走,反倒比正門更方便些。估計其他房間也都是這麽設計的。但明明是一家人,住在一起,卻各開各的門,說起來也令人好笑。
不過她也隻是進門的時候那麽一掃,並沒有十分認真在意屋子裏的布局,視線很快落到了床邊的兩人身上。
半靠在床頭,頭發胡子都花白了的老頭,應該就是外公了。而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一身深藍布衣裳,頭發也用藍布包住的老太太,則應是外婆。這會兒老頭老太太都朝這邊看過來,卻都是板著臉,表情十分嚴肅。兩人額頭上都有個明顯的川字,顴骨很高,看上去帶著幾分凶意,別說,還挺有夫妻相。
而且周敏察覺到,進門的時候,安氏緊緊的攥住了自己的手,顯然要去見自己的親生父母,她心裏卻有些緊張害怕。
看樣子,這兩位長輩恐怕並不是什麽慈和的性子。
果然,安氏還沒有開口招呼,老太太已經皺著眉開了口,眼神卻是落在周敏身上,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厭惡之色,“這就是那個孩子?你把人帶到這裏來做什麽?!”
周敏不由咬了咬牙。
以安氏的性格,哪怕跟家裏的關係不好,應該也會每年都回來拜年。也就是去年齊老三出了事,估計顧不上。但聽之前的意思,安家是一直沒派人去過那邊的。
也就是說,時隔兩年,親生女兒回家拜年,老太太一不問女婿的身體病症,二不問女兒這兩年過得可好,開口就敵視她這個外孫女。
就算是重男輕女,這也太過分了吧?
難怪安氏出門的時候想帶著石頭。
不過這樣一來,安氏在這個家的尷尬境遇,也就不難理解了。四個孩子裏隻有她是女兒,但恐怕不僅沒有被捧在手心如珠如寶,反而成了家裏的免費保姆吧?從小被欺壓著長大,也難怪她沒主見,又那麽好哄。
安氏顯然也沒料到會遭遇這樣的問題,用力的抓著周敏的手,片刻後才懦懦道,“我聽說爹病了……”
死不了!”不等她這話說完,老頭卻是冷冷的扔出了這麽一句。
這一家子還真是沒一個會說話的,看來她之前認為他們不算極品的認定,卻是下得太早了。哪裏是因為嫌貧愛富,所以不屑於跟齊家來往?分明是高高在上,要等別人來跪舔。
大概安氏麵對這種情況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沉默片刻,隻得道,“出來時家裏還有點事要忙……爹和娘保重身體,若有什麽事,就派個人來知會一聲。”
然後又拉著周敏退了出來。從頭到尾,在那房間裏隻待了幾分鍾。
從房間裏出來,周敏不由輕輕的舒了一口氣,感覺從進入那個房間就壓在頭頂上的那股說不出的沉悶與壓抑,總算慢慢散了。
但她能自我開解,安氏顯然做不到,臉色發白,神情恍惚,看上去非常不妙。
回到前頭,大舅娘不在,二舅娘和三舅娘見兩人那麽快就出來,卻是半點都不驚訝。見安氏要走,甚至連挽留的話都沒說,隻是三舅娘把人送到了門口。
吹了一路的寒風走過來,連身子都沒暖熱,又要走回去。周敏實在是很費解,不知道安氏走這麽一遭的意義是什麽。
不過跟古代人也沒有道理可講,而且自己並不知道內情,所以她並沒有妄圖開解安氏。
周敏跟安氏在一起本來就沒有多少話可說,這種情況下,更是隻能沉默。兩人就這麽一路回了家,石頭正在院子裏劈柴,見兩人回來,連忙開口招呼,安氏卻根本顧不上理會他,匆匆回了臥室。
周敏朝石頭打了個眼色,然後才進了屋。
今天的爐子還是燒得很暖,進屋就能夠感覺到一股暖融融的熱氣。周敏這時候才意識到外公家的大房子到底哪裏不對勁——屋子裏明明也燒了爐子,但卻總顯得空蕩蕩冷冰冰,寒氣四溢。
見齊老三抬頭看向自己,她就苦笑著搖了搖頭,“進了門一句好話都沒有,四舅去年成了親,娘問怎麽沒人來說,大舅娘說怕咱們家事情本就亂,還為此分心。又暗示這樣的大喜事總要送禮,怕咱們拿不出,被我懟回去了。外公外婆也沒有好臉色……爹還是過去看看吧。”
安氏這會兒八成在偷偷哭,忍了這一路,無非是不想在她這個女兒麵前表露出來,所以隻有齊老三去勸才合適。
齊老三點點頭,起身往臥房去了,周敏這才往屋裏唯一的一張椅子上一坐,然後才慢慢歎了一口氣。
古代人的親緣關係,要遠比現代人更加親密得多。別說安家隻是有點重男輕女,就是家暴,在這個以孝為天的年代,子女也是不能反抗的,最好是乖乖的待在那裏讓人打,才是真正孝順。所以別看很久沒有走動,但真要斷了這門親戚,卻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再說安氏自己也未必真的想斷。
有這麽一家子親戚,以後還不知道會不會有麻煩。
周敏雖然不能說深諳人情世故,但見得卻並不少。如果以後齊家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這些親戚恐怕又要換一張麵孔了,根本不可能甩掉。
阿姐。”
正出神時,周敏忽然聽到石頭的聲音,卻就在身邊響起。
她回過神來,轉頭便見石頭站在兩步外看著自己,臉上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擔憂。
我沒事。”她連忙笑了笑,“就是外公家那邊……石頭,雖然做晚輩的不該議論長輩,但若是長輩真的做錯了,也不能一味的忍讓包容,你說是不是?”
石頭毫不猶豫的點頭道,“阿姐說得對。”
周敏見他如此幹脆,哪怕知道石頭恐怕很長時間內都不會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麽,卻還是不由感到如釋重負。
無論發生什麽事,她終究不是一個人在承受,這就是家人。
……
接下來的幾天,安氏的情緒都不高。
周敏見狀,又去了一趟隔壁冬嬸家,將情況大致說了說,請她幫忙勸慰,最好是想點兒什麽事來分安氏的神,讓她別總想著這件事。
不求安氏能學到冬嬸那種潑辣,至少別總當包子。
冬嬸欣然答應,過來找安氏說了幾天的話,才總算讓人漸漸轉了過來。
破五之後,這個短暫的年就算是過完了,村民們開始陸陸續續上山修整田地,開始為新一年的種植做準備。——,翻耕冬天凍得結結實實的土地,將去年作物留在地裏的根莖挑出來,撿走地裏大塊的石頭,以及往地裏堆肥。
齊家卻是比較尷尬,雖然有兩畝水田,但這會兒天還冷,不到下田侍弄的時候,其餘的地卻是根本沒有。
所以這一天吃完飯之後,周敏便對全家人宣布了一項自己的新決定。
開荒?”
聽她說完自己的想法,其餘三人不約而同的反問了一句,但每個人的語氣表情卻是不盡相同。
石頭最簡單,他這半年來已經習慣了家裏的事阿姐做主,而且也能夠很明顯的感覺到,自從周敏開始接手家裏的事情之後,變化越來越大。小孩子不懂什麽好壞,隻知道自己喜歡這種變化,自然也就沒有理由的向著周敏。所以臉上盡是興奮的神色,顯然並不反對。
至於安氏,她微皺著眉,卻是有些擔憂要怎麽做。畢竟齊老三目前還不太合適上山,隻憑他們母子三個,能做什麽?
而齊老三則是若有所思,顯然是覺得這個提議有可操作性,但同時身為家長卻要考慮更多東西。在哪裏開荒,開多大的地,要如何操作?土開出來了種什麽,能收成多少東西?這些都是要事先打算好的,不能一拍腦門就做出決定。
當然,周敏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當下麵對齊老三的問題,卻是不慌不忙。
荒地就開在現成的地方——之前被火燒山的那一片,再合適不過。”她道。
這會兒沒有各種有機無機的化肥,往土裏堆肥往往隻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將牛馬豬養的糞便加上雜草等漚成肥料,施放在地裏,這叫農家肥,肥力更足。另一種則更加原始一些,脫胎於最開始的刀耕火種,就是將枯枝殘葉收攏起來,在地裏焚燒,燒成的草木灰也是現成的好肥料。
那一片山裏,原本地上就散落了不知多少枯枝敗葉,被那場火一燒,也就成了草木灰。在那裏開荒,土地的肥力至少會比別處更足。
所以聽到周敏這樣一說,齊老三也不由點頭。
周敏又道,“至於大小,倒也不用太大,有個兩三畝就足夠了。我是打算在上麵種點兒豆子之類的,具體要看有什麽種子再決定。這些東西長得糙,沙地裏都有出息,也不用怕這剛開出來的荒土太瘦。”
齊老三看著周敏,眼神複雜,“你想得很周到。”
說到底,是他這個當爹的不合格,才讓周敏把這些關節都摸熟了。齊老三一方麵非常欣慰,但另一方麵,又有種說不出的黯然。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周敏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但隻以為是“成年人的自尊心”作祟,所以笑著道,“當然,這山也不是咱們家的,不能說開就開。還要爹你去找族中幾位長輩說和。”
這倒沒問題。”齊老三沉吟片刻,便道,“不說那山已經燒了,幾年內都緩不過來,開成土沒有壞處,就說之前送給族中的幾兩銀子,也不是白送的,這一點方便他們又怎麽會不願意給?”
他說著不由狐疑的看了一眼周敏,心下甚至懷疑她是否早就已經算到了今天,所以當時才對自己的決定不反對?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小孩子應該看不了那麽長遠,估計隻是巧合。
周敏也許的確沒想得那麽周到,但待人接物的道理她卻懂。花花轎子人抬人,不管在哪個時代都無非是如此,互相給麵子,最後你好我好大家好。要在這個地方生活,結交好族中是必然的,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說做就做,齊老三立刻出門去了大伯公家,很快得了準話:“隻要你開出來,那地就是你的!咱們這裏的土地,五年十年也不統計一次,這新開的荒地雖然比不上耕熟了的肥地,但官府沒有記錄,自然不用上稅,你家裏也輕省些。”
這也是周敏決定開荒的最大原因。
這年頭可不是後世,稅收得相當重,十稅一那就算是君主賢明盛世昌隆了,大部分時候是二十稅一甚至三十稅一。但真正的問題在於,有個東西叫做“苛捐雜稅”。前頭說的稅,那是上交給國庫的,此外還有當地官府自己攤派下來的各種名目的稅。
譬如住在河邊的百姓,修河道自然需要用錢,此外修橋修路,實施各種政策,也都要花錢,官府拿不出來,自然就隻能攤派給百姓。而如果爆發了戰爭,官府也會額外攤派軍費。反正名目非常多,征多征少則全看上頭的官吏品行如何。
辛辛苦苦一整年,這些稅交上去,落在自己手裏的就沒幾個了,也就勉強能夠果腹而已。
不過其中也總有漏洞可鑽。皇權不下縣,對下麵鄉裏的掌控就低多了,而且這年頭幹什麽都不方便,各種信息的登記整理更是非常滯後。
譬如鄉間土地的丈量,那就是幾年才會有一次。像萬山村這種地方,十年也未必有一次。因為進山太麻煩了,沒人願意來。如此一來,開出來的荒地官府沒有記錄,自然也就不必交稅。
事實上,萬山村真正需要上稅的,隻有村前河邊的水田,村後山穀裏開出來的那些地,則都是沒有登記在冊的。
得到了大伯公的首肯,接下來一家人便帶著工具,上山開荒去了。
周敏之所以選擇這片地方,固然有她所說的那麽多因素,但最根本的原因,還在於這個地方距離山泉更近,有這片土地作為遮掩,來往此間取用泉水也就不那麽打眼了。
所以被她挑中的地方,便在距離天坑不遠處,是一片十分平坦的山地,適合開墾。
至於為什麽不選擇天坑?
之前隻是山野中胡亂生長的花草樹木藤蔓也就罷了,就算長得好些,也不打眼。但如果真的在這裏種了莊稼,而且長得比別處都好,那就十分惹人注目了。
在還有個齊老四虎視眈眈的情況下,周敏並不願意出這種風頭。
——雖然齊老三說他會解決這件事,但人心從來都是世界上最難測的東西,焉知現在消停的齊老四不會因為眼紅又折騰出什麽幺蛾子?
因為大伯公事先答應過,所以雖然有人後知後覺的發現了這個地方的好處,但卻沒有人過來開荒。安氏帶著周敏和石頭,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將這一片初步清理了出來,木柴砍掉,石塊撿走,土地翻鬆。
但這隻是基礎,接下來最重要的是將地下埋藏的樹木根係都挖出來,否則留在地裏,到了春天很有可能再次發出新苗。這些根係深埋地下,汲取養分的能力非常強勁,種在薄土之上的莊稼是搶不過的。
但這個活兒,對婦孺來說,就比較困難了。
好在村子裏家家都知道他們在開荒,這會兒雖然要開始預備春耕,但也不算那麽急,所以有閑暇的人不少,冬叔帶頭,便也有人過來幫忙。他們隻需要將飯菜準備得豐盛一些,便算是酬謝了。
這些事都是大家自發幫忙,也不獨是他們家,村子裏其他人家,若遇上困難時,眾人也都會主動前往相幫。
不過雖然規矩如此,但這些人情周敏也都記在心上,將來有機會再還回去。
雖然人家來幫忙不圖你什麽好處,但如果能有好處,誰不高興?
這樣,不到十天的時間,三畝荒地就開出來了。其實這山裏的土地,若說貧瘠,肯定算不上,挖出來的都是黑土,看上去十分肥沃。隻是之前沒種過莊稼,收成很難保證。
等到歇下來,周敏這才注意到,又到了元宵節了。
這萬山村裏自然不可能有什麽花燈,但也有自己熱鬧的法子。這一日村中沒人出去幹活,都聚集在祠堂前的場壩裏,有能歌善舞的村民自發出來表演,讓大家一飽眼福。
當然,這也是個年輕男女們相處乃至定情的好機會,大家心照不宣。
莫說石頭這個真小孩喜歡這種熱鬧,就是周敏,來到這裏半年了,卻基本上沒有任何娛樂活動,難得有這樣的表演,雖然水平一言難盡,但她還是看得非常開心。
令她驚奇的是,居然還有人來對她獻殷勤!
沒錯,獻殷勤,年輕的小夥子站在她身邊,那叫一個欲語還休,還以為不著痕跡的炫耀著自己的新衣和裝扮,甚至有邀請她跳舞的,讓周敏又好氣又好笑。
但她又不是真正的同齡人,自然對這種幼稚的遊戲沒什麽興趣,統統都裝作不懂。
倒是石頭的臉色很難看,但凡有人過來,必定站在她身邊,虎視眈眈,似乎想運用神目大/法把人瞪走。讓周敏心中不由犯嘀咕,難道石頭小小年紀,已經懂這些了麽?
不過這個時代畢竟沒有照明設備,到了天黑,這歌舞也就散場了,眾人咂摸著餘味,各回各家。
第二日一家人又起了個大早,這回卻不是要去地裏忙活,而是打算進城!
過了年,天氣逐漸轉暖,齊老三的人參養肺丸快吃完了,身體也日漸好轉,差不多到了去縣城複診的時候。而且周敏還打算去縣城尋摸一下,是否有什麽村裏沒有的新鮮種子,買一點回來種上。
她早早打聽到齊老費家在縣衙當差的大哥齊世雲今日就要返程,正好可以蹭車,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而既然有車可坐,周敏也就決定捎帶上一家人,讓安氏和石頭也去看看縣城,見見世麵。
——雖然她打從心底裏覺得,縣城裏也沒什麽好看的,但總比萬山村強些。
牛車雖然開闊,但坐上六個人,也就顯得十分逼仄了。尤其齊世雲還帶了不少東西去城裏,也占了很大地方。
這使得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不過這也隻是開頭,周敏上車之後,便不顧對方難看的臉色,一直在跟他搭話,而且都撿好聽的說,很快就說得齊世雲麵色柔和,不是那麽計較擁擠的問題了。
他覺得不悅,無非是覺得鄉野村民不配跟自己坐在一起的心理作祟,一旦覺得對方也有可值得交往之處,自然就不會在意了。
好聽話說了幾籮筐,周敏口幹舌燥之際,才總算是又到了縣城。
走的還是上回那道城門,門上並沒有匾,但周敏終於從齊世雲口中打探到了這裏的地名,叫做高順縣。
入了縣城之後,跟齊老費約定好到時候在縣衙附近見麵,一家四口便下了車。周敏隨便找了個人問路,順利找到了縣城集市所在。
她沒急著去找種子,而是一家人從頭開始慢慢逛。對於安氏,石頭甚至齊老三而言,這縣城的光景都是平時難得見到的,自然不免好奇想多看看。但都知道家裏的情況,所以也沒打算買,所以隻是謹慎的查看。
這種神態,一眼就能夠分辨出那種“鄉下人進城看什麽都新鮮”局促,自然也沒人會來招呼他們,甚至夥計還會不著痕跡的盯著,生怕他們伸手去碰店裏的東西。
別人沒注意到這一點,周敏卻是眼尖的發現了,心想衣冠取人,還真是古往今來的通病。
但她總有一天,一家人走進這店裏,不會是如今這種神態,也不會是什麽都買不起的窘迫。
不就是賺錢嗎?
這年頭賣東西不講究貨物品種齊全,每家店裏基本上都隻賣一種東西,多半都是老手藝,質量過硬。而且同類的商店,也都集中在一起,非常方便。所以很快周敏就找到了賣種子的地方。
不愧是縣城,周敏很快驚喜的發現了許多村子裏根本沒有的東西。
土豆!玉米!瓜子!
每看到一樣周敏就忍不住眼睛放光,這些可都是好東西啊!前二者屬於種植難度低產量高又能果腹的東西,對萬山村這種地方、他們家這種情況來說,再合適不過。
此外周敏還買了不少蔬菜種子。有菘菜,萵苣,黃瓜,蠶豆,豌豆……最重要的是,居然還有西紅柿和辣椒!這兩樣是周敏之前一直沒有見到的,做菜似乎都少了許多滋味。這會兒發現有賣,自然喜出望外。
但是周敏很快發現,種子的價錢也不便宜。
最後她隻能咬牙,每樣買了一小包,倒是土豆和玉米多要了一點,畢竟這是可以充饑的東西,大量種植也沒問題。
齊老三見她一下子買了這麽多,不由有些擔憂。倒不是怕花錢,隻是這些東西他們都沒種過,也不知道該怎麽弄,萬一種不出來,這錢豈不是就白費了?那還不如買已經熟悉的東西,至少知道該怎麽侍弄。
然而周敏見獵心喜,哪裏還顧得了這麽多?
其中許多東西,周敏記得中國並不是原產地,從國外傳入的時間也都不同,所以之前沒見過,她隻以為目前還沒有。哪知隻是萬山村沒有,外頭卻已經普及了。這種好東西,自然不能落於人後。
至於種法,她模模糊糊倒是還有一點印象,全都仰仗自己上學期間每年寒暑假到鄉下度假的經曆,真是非常感謝自家老媽的先見之明!
反正先買了,再琢磨著種。
其實所有種子加起來,除了土豆之外,隻夠放周敏那個小布包裏的。但買完之後,一家人還是肉痛不已,當下決定不再繼續逛了,先去醫館看了大夫。
又一路問著找到了醫館,坐館的大夫還是上次那位,他的記性倒是極好,竟然還記得齊老三,還沒切脈,端詳了一下他的臉色,就點頭道,“看著是好多了,倒比我想的快些。請坐下來試一下脈象。”
等診完了兩隻手的脈象,他捋著胡須沉吟片刻,才點頭道,“不錯,比之上回是大好了,隻是底子虧了,還得再養一段日子才好。”又問,“夜裏可還咳嗽?”
聽齊老三說還有一點咳,他又問知人參養肺丸還有一些,便道,“先吃完了那個,再換新方。”然後才提筆開始寫藥方。
這一回的用藥就溫和多了,也沒有太貴重的藥材,周敏看完之後,鬆了好大一口氣。
她之前積攢的藥材都用光了,這回卻是在這裏抓了藥,又是一大筆錢花出去。早前家裏剩下的錢早就花光,之前買種子周敏就拿出了碎銀,找的銅板正好用來抓藥。
不過村裏人隻要不到縣城來,估計不會知道這種子有多貴,就算有人盯著他們家算賬,這一點差距也不起眼,不會被人注意到。
從醫館出來,他們便加快了腳步趕往縣衙。
周敏身上有著現代人獨有的一種病,叫做路癡,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走過的路也很難記得住。倒是齊老三,上次隻來回走了一次,居然記得分毫不差,順利把人領到了縣衙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