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陰陽兩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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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傑打通曾劍峰diàn huà時,曾劍峰已經從他叔叔曾誌傑那裏回來。曾誌傑也已經看了南都的報道,對於這家媒體,他和市裏的領導都頭痛不已。他們經常不聽guān fāng招呼,報道一些社會的陰暗麵,讓guān fāng下不來台。雖然也多次找省委的宣傳部門給他們提過意見,對他們在東莞的新聞部或威逼或利誘,但這幫人就像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軟硬不吃,依然如故。

    這次這麽大事件,他們不經宣傳部門同意就大幅報道,在本就外來人與本地人,尤其是外來民工與本地管理機構矛盾重重關係緊張的東莞,搞不好會引發大亂子。而且東莞這地方港澳台和外國人很多,這種新聞很可能會被外媒轉發,那對城市的形像損害更大。他看新聞的時候還希望自己的侄子沒有牽涉其中,因為他知道這個侄子雖然掛著聯防隊長的職,但並不大具體管事,沒想這個亂子就是他親手捅出來的。沒辦法,他是大哥的唯一兒子,而且自己很多事還用得著他,不能讓他出事,必須把他保下來。他在聽了曾劍峰的匯報後,吸著煙在辦公室踱步良久,終於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他對曾劍峰說:“這事這麽辦。你呢是按章執法,發現那個摩托仔非法營運,你依法將他帶到派出所進行處理。到這裏,你的行為都是合理合法,有據可依的。後麵他畏罪逃跑,你手下的隊員追出去將他打死了,這裏麵你並沒有下手,是隊員們的責任。你隻要找你手下的隊員,讓他們中的人出麵把這事背了,你就沒責任。至於隊員,這也不是多大的事,隻是執法過失,不是犯罪,他們本來就不是派出所的正式編製,屬臨時工,把他們開除掉,給點好處,再給死者多賠點錢就是了。現在的關鍵是死者家屬,隻要他們不鬧,上麵就好處理。你回去,好好做下死者家屬的工作。這些鄉裏人,進城的目的就是賺錢,隻要多賠點錢,再嚇唬一下,估計就不會說什麽了。”

    是啊,我前麵抓他完全是依法辦事嘛,後麵打他,又不是我先下的手。曾劍峰人胖,跑得慢,等他出去時,手下的兄弟已經把劉子銘踩在地上開始狠揍。自己雖然也上去踢了幾腳,但那麽多人,誰知道致命的傷是誰造成的?找個沒什麽背景的隊員,許諾點好處把這事背了就是。叔叔不愧是當副市長的,就是站得高看得遠。他放下了包袱,抱著輕鬆的心情回到了所裏。

    當陳傑打diàn huà來說劉子銘的老婆已經來了,要去看劉子銘時,他帶著手下兩個心腹趕到了醫院。不久陳傑帶著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和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來到醫院門口。陳傑介紹說男人叫老周,是和劉子銘一起租房子的,女人是劉子銘的老婆,叫謝莉華。曾劍峰看了眼老周,心想這人也是個摩托仔了,他記住了他的長相,心說看他識趣不,如果敢暗地裏掏鬼,以後找機會好好修理他。

    在醫生帶領下,一行人進了太平間。醫生打開屋裏的燈光,將一具被白布蓋著的屍體掀開,僅是露出脖子以上的部位。屋裏開著很強的冷氣,而燈光亮得有些過火,白慘慘的,配著那飄浮著的冷氣使太平間陰森淒凜。曾劍峰與兩個手下看著這個昨天在他們腳下死去的人,心裏有些惶恐不安,似乎生怕這人忽然坐起來,將手伸向他們的咽喉。盡管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們出於下意識手仍緊緊的握著拳,微微的往後退到了人群後麵。平素一貫嘻皮笑臉的幾個人難得的保持著靜默,不是出於對死者的敬重,而是因為對鬼神的恐懼。隻有那個帶他們進來的四十來歲精瘦、戴眼鏡的男醫生,對這樣的場景早已司空見慣,漠然的站在邊上,麵無表情。

    劉子銘靜靜的躺在鋪著白布的停屍床上,身上也蓋著白布。頭頂上白色的光照下來,整個臉也是慘白的,像塗了一層厚厚的石膏。隻有那稀疏的頭發,黑黑的眉毛,以及淩亂的胡須,說明這不是一個石膏像,而是一個真正的人。當然此刻,他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死人。

    劉子銘的表情是平靜的,安詳的,似乎還帶著一點笑容。不知道這是醫生化妝整理的結果,還是劉子銘自己覺得終於解脫了?他或許覺得自己的那些夢想,真的隻是幻想?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空想?或許死,是一種最大的解脫,從此既不用再勞累,也不用再抱著虛幻的夢想而麻醉自己?

    謝莉華走上去,看著已經半年多沒有見過的丈夫,覺得有些陌生。他不像是自己的丈夫,那個在家裏沉默寡言,卻總是不停的勞作著,把家裏該做的事都熨帖地做完的丈夫。那個吃飯時總是把好吃的菜夾到女兒碗裏、妻子碗裏,看到女兒與妻子吃得津津有味就露出滿意微笑的丈夫。那個躺在身邊,總是給自己描繪著建房子夢想的丈夫。春節他走的時候,抱著女兒,久久不忍離去。一邊臉貼著女兒,一這臉貼著妻子,眼淚打濕了三人的臉,粘糊糊的。走到對麵的山坳上,還停下來,回頭喊:“美蘭,你要認真讀書,一定要考上大學啊。”

    現在,他再也不會喊了。他再也不用每天起早貪黑的去載客了,再也不用擔驚受怕的逃避聯防隊員的飛車追捕了,但他也再沒有機會去圓他建樓房的夢了,再也沒有機會在城裏心安理得的住著,帶著外孫散步了。

    謝莉華抱起劉子銘的頭,用右手在他臉上輕輕的撫摸著,就像剛結婚時,早上她醒來了而劉子銘還是酣睡時一樣。她沒有去揭開蓋在他身上的白布,她知道那下麵一定是青一塊紫一塊,傷痕累累,她不忍去看。或許,在她心裏,沒看到就意味著他身上是幹淨的,以後在夢中看到的他,會是健康、幹淨的正常人。他去了,這個與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男人,就這樣去了,以後再也見不著了。幾滴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下來,滴在劉子銘的臉上,像早晨菜葉上的露珠。早上有露珠的蔬菜總是長得特別快,味道特別鮮美,要是他也能在這露珠的滋潤下重生,那該多好。然而,那眼淚從劉子銘的臉上滑落到停屍床上,瞬間隻剩下一個似有還無的水印,就像幾滴滴到沙漠中的水瞬間消失,連雜草都不生半根。

    醫生適時的走上前來,將白布重新蓋在劉子銘的臉上。就在他要將布全蓋上時,謝莉華猛然拉住了他的手,跟在後麵的曾劍峰心裏一頓,以為她要有什麽動作。但她隻是停了一瞬,最後看了劉子銘一眼,就鬆手了,似乎是要將劉子銘最後的麵容,刻到她腦海裏。醫生沒有吱聲,輕輕的將白布平整的蓋在劉子銘臉上。整塊的白布平滑潔淨,如一塊漢白玉,寂寞的躺在世界的一角,闐寂無聲。

    曾劍峰將謝莉華、老周、陳傑等人帶到派出所,拿出一份《死亡調查報告》、一份《事故調解協議書》給謝莉華,說道:“對於你ài rén劉子銘的死,我們派出所表示很遺憾,在此我也代表派出所表示道歉。雖然這事是因劉子銘非法營運,又拒不接受處罰,畏罪逃跑而引起,但我們所裏的同誌在執法時也存在一些失誤,執法不當。我們將嚴格查清這些同誌的責任,給予嚴厲處罰。出於對劉子銘家人道義上的扶助,我們派出所願意向他家人支付二十萬元的賠償。你看,如果沒有意見呢,就在這份《調解協議書》上簽字,簽字後就可以將劉子銘的遺體火化了,讓他早日入土為安。”最初他讓陳傑和老周他們說是十萬,但在聽取了叔叔的意見後,他下血本,將賠償提到了二十萬,以盡快將這事擺平,免得夜長夢多。

    謝莉華沒有去看那份《死亡調查報告》。事情很清楚,報告怎麽寫也改變不了劉子銘已死的事實,她也無意去追究真相。她一個農村婦女,無權無勢,追究出真相又能怎麽樣呢?能讓他們得到應有的製裁嗎?自己能得到什麽?還不是繼續在農村裏種地幹活?她甚至也沒有仔細看那份調解協議書,隻是大致看了下賠償的數目,問了下:“賠償哦是把啊?”

    曾劍峰一下沒有聽懂,愣了一下,疑惑的看著陳傑。陳傑附在他耳邊,輕輕的說:“她問賠償怎麽給?”

    曾劍峰鬆了一口氣,問錢就好辦,說道:“可以給你開一張農村信用社的存折,你在全國農信社都可以取。”

    “你們把存折拿來,我就簽字。”謝莉華把《協議書》很慎重的放在桌上,生怕它被風吹走。這是二十萬,劉子銘的一條命,都在這張紙上。她漠然的看著那張紙,看著那黑的字一個個整齊的排列著,比劉子銘那稀疏的頭發和淩亂的胡須整齊多了,就像劉子銘一直向往的城裏樓房一樣整齊的一排排。好了,這下你終於住上城裏的樓房了,謝莉華心想。抬起頭,又望向窗外遠處的樓房,那一扇扇窗戶整齊的排列得就像紙上的文字。你會在哪扇窗子裏呢?我不知道,也進不去。

    曾劍峰看看表,已經過了銀行營業時間。“要不,直接給你xiàn jīn也行。”他怕夜長夢多,二十萬xiàn jīn陳虎那應該拿得出來。

    “我不要現錢,拿噠不安全,你明天一早給我辦個存折。”謝莉華斷然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