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風雨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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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飯之後,李建成開始鋸木頭。木頭還是之前做壽棺留下來的,已經統一鋸成兩米一段。現在做飯桌,將就木材,做個一米見方就好了,反正家裏吃飯的人也不多。他將木頭兩頭架在長梭凳上,從中間鋸起。好長一段時間沒做過這活了,一時間竟然有些吃力,手上原來的老繭也沒了,不多一會手上就起了泡。唉,不中用啊,他心裏感歎著。但對於那個泡也不在意,反正久不幹活開始都是要起的,等泡灌了膿,穿了後就好了。橫著鋸斷不難,再要豎著鋸成板就不輕鬆。這個木材周長是一尺四的,做飯桌要鋸成三塊,如果是兩人對著拉鋸會鬆範很多,一個人鋸沒有幫手,就吃力。以前用得多,都是請拖拉機拖到鎮上的鋸木廠去鋸,但現在才做個桌子,那樣太費神。唉,慢慢來吧,反正不急。要以前,一天就可以做張飯桌出來,現在哪怕是一周也無所謂。

    剛鋸了一塊,郭桂珍就在屋外喊:“李建成,拆遷辦的來噠。”又來了?咯回會有什麽**?他放下鋸子,走到房裏去拿煙。口袋裏有煙,但那是自己平時抽的盒裝白沙,拿不出手。房裏放著芙蓉王,有客人來時拿那個出來待客。走過堂屋時,他都沒看一眼坐在坪裏的客人,不然可能就不會去拿芙蓉王了。

    他一邊走,一打撕開煙的包裝,等走到坪裏,抬頭看來的客人時,一時愣住了。來的有三個人,一個是小胖子,一個是吳主任,還有一個中等偏上身高,略胖,穿著一件黑白相間的長袖t恤,黑色西褲,黑色皮鞋,頭頂略微有些禿,腦門露出大片油亮頭皮的中年人,是徐剛。

    二十多年沒見了,從和郭桂珍在市diàn yǐng院看diàn yǐng出來遇見起,就再也沒見過。胖了,老了,成熟了,氣派了,但卻依然一眼就認了出來。李建成呆了一呆,不知該說什麽好,隻是機械的把煙掏出來,遞過去。小胖子熱情的介紹著:“李師傅,咯是龍口鎮的徐書記,今天我們一路來談一下你咯紮房子拆遷的事情。”李建成沒有答腔,甚至沒有再看徐剛一眼,自己掏出一根煙點上,低著頭抽了起來。

    二十多年來,他一直避免碰到徐剛與楊柳。逢年過節的時候他們會回老家來,他那幾天就堅決不從那條路走。有時候他們到村裏的鄰居家串門,他老遠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就縮屋裏不出來。這二十多年來,除極少次幾百米之外看到他們的影子外,從無正麵遇到過。他不願意看到他們,看到他們就會勾起心裏一種隱隱的痛,一種憤恨,一種委屈,一種不平,一種要摔東西砸東西的火氣。每次過年聽到他們在山窩外與人打招呼的聲音,他幾天都窩著火,煩燥,抽悶煙,睡不好覺。他甚至有些惱火郭桂珍不告訴他徐剛來了,那樣也許他根本就不出來,從後麵就溜走。

    “李師傅,我們也來咯好多回噠,反正政策你也曉得噠,條件我們也是盡量按最高標準來給你算的,你看是不是就盡快同意算噠?”小胖子先開腔,挑開話題。

    本來李建成還願意和他們談談條件,但今天徐剛來了,他連說話的**都沒有。低著頭,抽著悶煙,根本不答腔。小胖子見李建成既不答腔,也不抬頭,像個木頭一樣的呆坐著,沒了轍。他苦笑著,看看吳主任,又看看徐剛。

    徐剛知道,他必須發言了。本來他不想來,李建成對他心存介蒂,他心知肚明。自己是怎麽上的學校,也心裏有數。所以這些年來,他也盡量避免見李建成,否則大家都尷尬。但今天不能不來,而且要爭取把事情辦成。昨天區裏開會,王書記說了,七月一號前必須把這個釘子拔了。這個山窩連同山下的那個湖,以及後山。規劃的是城建學院,明年要招生。雖然還牽涉到山窩那邊的幾戶,但是他們說了,隻要李建成家拆了,他們按同樣條件一樣拆。王書記聽說徐剛與李建成從小一起長大,安排他來與李建成談。他不知道兩人的矛盾,徐剛當然也不能說自己因為當年搶了李建成的名額上學因而結怨的事。王書記還暗示說,如果徐剛這事能辦好,下次換屆,考慮給他提一提。如果說別的他徐剛還可以拖一拖,但這事可實足的打動了他的心。自己已經到了這個坎,如果這次再不上去,就隻能再熬兩年等退居二線了。以科級幹部還是處級幹部退休,那待遇相差可不是一點點。更重要的是,當了一個處級幹部,各方麵的麵子,出去的威風,那種yòu huò令人向往、心醉。於是,盡管他一百個不情願,卻也得來,而且想盡辦法要把這事辦成。

    “建成啦,你覺得區裏的拆遷補償標準低噠我也理解,但是區裏製定政策的時候呢,也是進行了充分的研究、論證的,不是哪個拍噠腦袋隨便想出來的。而且咯些政策,都是通過了區裏的會議集體表決後形成正式文件的。政策一旦製定噠,即便是王書記,也不能隨便想改就改,想哪樣改哪樣改。你看村裏咯多人都拆噠,都是按照政策來執行的。要是個個都按自己的意願來想要好多是好多,那區裏的政策不冇辦法執行下切噠,你講是不囉?前段時間,拆遷辦的小陳和吳主任、謝主任都跟你談噠好幾次,他們也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對你的情況特事特辦,已經給噠比別個屋裏優厚得多的補償,再要更高的補償咧,也確實是冇辦法噠。你看咯樣的,你咧年齡也有咯大噠,崽也冇在身邊,我曉得你娘佬子又一直身體不好,你咧申請一個特殊困難補助,鎮上麵給你安排幾萬塊錢的困難補助金,咯樣你的總補償款就有一百萬噠,比邊上的幾戶人家都高得多。你咯還不能跟他們講,不然都要咯樣範的那區裏、鎮上承受不起。還一個咧,我曉得你現在也冇做木匠噠,你做事認真負責,明年學校開學噠安排你到學校切守傳達室,那樣有個穩定的工作,一個月也有兩千來塊錢工資,你一屋裏的生活費用就解決噠,咯樣範的你看要得不。”

    徐剛知道,不給點實際的好處,單純談政策是沒意義的,至於同學感情,那更是無從談起,所以他拋出了兩條實打實的誘餌。他相信這兩條,尤其是第二條,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守傳達室輕鬆,錢也不少,李建成今年才不到五十,還可以守個十幾年,將來的生活不成問題了。

    對於那增加的幾萬塊貧困補貼,李建成沒啥感覺,但給在學校安排一個守傳達的工作,卻著實讓他有點動心。沒能上一個大學,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到老了能到大學裏去工作,雖然隻是一個專科學校,隻是一個臨時工,但能整天和那些年輕的學生娃兒打交道,心裏也是一種滿足。至少,那時自己可以堂兒皇之的在學校裏進進出出,甚至可以到食堂裏打飯吃,到圖書館借書看。自己原來一直很喜歡看書,上初中的時候就把《三國演義》、《水滸傳》、《儒林外史》、《聊齋誌異》、《今古奇觀》等能找到的書都看過了。可惜後來輟了學,做了木匠,就再沒什麽時間看書。現在老了冇嘛子事,如果能到學校裏工作,坐傳達室又多的是空閑時間,正好可以弄些書來看。

    如果是別人來談,胖子小陳、吳主任,或者那個謝主任,他也許就答應了。但今天是徐剛來,他就不願意答應了。徐剛不是管拆遷的,他來肯定是領導安排,如果這麽輕易就答應,真是便宜了他,搞不好他在領導那裏要受表彰,說不定還能升官。他一輩子占著我的好處,我拆房子他還要來占著好處?不行,不能答應,咬著不鬆口,不能便宜了他。

    徐剛開始見李建成眉毛鬆了一下,臉色略有放鬆,心頭一喜,以為自己開出的條件打動了他。但見他瞬間又是麵無表情,耷拉著眼皮隻顧抽煙,剛放下一點的心又提了起來。僵持了一會,見李建成仍是不吱聲,隻得繼續說道:“建成,實話講區裏也好,鎮上也好,對你已經是給出最優厚的條件噠。鎮上按講對任何一戶的補助都是冇得咯高的,我也是看在老同學的份上,特殊處理,希望你理解,盡快實施搬遷。政府不是無底洞,不可能無限製的接受超出政策範圍的不合理要求。你也不要覺得搞得越久,錢就會越多。莫搞得最後,錢冇拿得到,還切咯多的。我跟你明的講,你今天要是同意噠,簽字的話咧,我講的條件算數,馬上兌現。如果今天不簽字,那就冇得噠。”言語之中,隱隱已經有了怒氣。如果不是王書記會上公開安排他,他根本不想來。幾十年來,自己一直在李建成麵前有一種勝利者的驕傲,可今天卻要在他麵前低聲下氣的說話,就像又回到初中時,自己低聲下氣向他請教數學題,而他有一句沒一句懶洋洋的回答,語氣中有一種“咯都不會做”一樣的鄙夷不屑,讓他心裏神鬱氣悴。

    哼,生氣了?好。李建成心裏暗自竊喜,你切氣,我怕你個卵。我又不急,你們那些名堂我還不曉得,啜哪個吧。明日冇得噠,冇得噠你來試下看,看我給你拆不?反正不能讓你徐剛舒心,懶得嗤你。

    他掏出口袋裏的芙蓉王,裝給姓陳的小胖子,給吳主任,故意就是不給徐剛,自己掏出一根點著抽了起來。徐剛覺得心裏一團氣呼呼的往外竄,簡直要衝破胸腔,在空氣中爆炸。他手抬起來,如果是在鎮辦公室,桌上有什麽他估計就會操起什麽往地上摔。屁股抬了抬,想起來怒衝衝的走掉。但畢竟是在guān chǎng廝混了幾十年的人,屁股抬了一半又坐了下來,外人看似乎是坐著有點不舒服換了個姿勢。他自己從口袋裏掏出煙,藍色的芙蓉王,比李建成的黃銅色芙蓉王更高一個檔次。他氣定神閑的抽著煙,喝口茶,看看屋後的山,天上緩緩流動的稀疏白雲,像對今天的事漠不關心一樣。哼,不能在這失態,傳出去笑話。我怕個卵啊,拆遷本來就不是我的事,拆遷辦談了那麽多回都冇談攏,我談不攏也怪不得我。退就退囉,反正崽伢子工作也安排好噠,錢也夠花噠,怕懶得哦。想通了,也就沒了所謂,心情頓時舒暢起來。看著屋後的山,想起小時候和李建成等一幫小孩到山裏摘鳥苞苞、茶片片吃的情景。唉,幾十年沒有到山裏轉過了,過不久這片山就要推平了,真想再到山裏看看。那些逝去久遠的童年時光啊,曾經是多麽的美好。

    兩個當年一起在山裏麵鑽來鑽去的小夥伴,此刻相鄰而坐,卻形同陌路,甚至彼此充滿仇恨。李建成完全無視徐剛的存在,對小胖子說:“小陳喂,你們呢也來好多回噠,我的意思也跟你們講過噠,還是那句話:一百二十萬。我咯紮屋,屋前背後的山,屋邊上的菜土,咯大一片的地方。你們講囉,要是不征收啊,我幾舒服得啊。你們硬是要收,我也冇辦法,但是你不能搞得我住的地方都冇得不囉?不能搞得我呷的都冇得不囉?別個屋裏仔結婚早,細伢子一大堆噠,人多收的錢多。我屋裏仔二十好幾噠,婚都還冇結,我爺也死得早,屋裏才四個人,你收噠咯點子錢,做哪塊吧?我跟你們打實話講得,我崽在深圳要結婚,要買房子,首付就要八十多萬,還要裝修買家具,冇得一百萬住不進切。我們老倆口子還有我娘,也要買個安置房吧,裝修買點家具又是二十來萬。所以講我一百二十萬冇得點剩,勉強隻安得咯個家。你講我咯紮條件過分不囉”

    哼,崽要在深圳買房了,有出息啊。也許李建成說他要一百二十萬的理由,說的是實情,可這話在徐剛聽來,卻覺得是一種炫耀。三年前區裏招人,自己的兒子徐國翀考建設局,李建成的兒子李熠輝也報了名。李熠輝是hn大學畢業的,重點大學,一本。徐國翀隻是市裏的工業大學畢業,二本。筆試成績李熠輝遙遙領先,但那次招聘區領導私下裏早就說好了,盡量照顧區裏的幹部,多數都是安排的關係戶。沒有關係招進去的,都是些冷門崗位有關係的人不願意去的。這也怪不得自己,就是自己兒子不報名,也輪不到你們家李熠輝,還有其它人盯著這個位子呢。隻是徐國翀不大爭氣,玩慣了,總不好好上班,領導對他很有意見。他自己也不想在政府裏上班,總嚷著要和同學一起去創業。也不好好談對像,女朋友倒是談過不少,但沒一個長久的。現在李熠輝居然要在深圳結婚買房,看來混得不錯啊。哼,在我麵前現世是吧?想到這,愈發對李建成嫌棄起來,不想再跟他多扯七扯八,想早點走開。對那曾經鑽進鑽出無數回的後山,也沒了兒時的情感,恨不得馬上把他推平才好,似乎那山與自己沒任何情份,而是李建成的私家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