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江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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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證明柳曉曉這小東西當真是撞了大運,接下來的每個月他去廟中上香時都能遇見早已等候多時的柳隨風。

    柳隨風變化很大,正逢少年人長身體的時候,幾乎是每月一個樣。柳隨風每次都等在第一次見麵時的那顆老槐樹上,秋天槐樹葉子燦黃,像是另一種陽光,柳隨風就坐在那樹枝上,拿著串糖葫蘆對他笑,喚他名字,聲音極盡溫柔。

    他不曉得這人把一生所有的柔情都用在了他身上,沒心沒肺地不把人放在心上。

    轉眼入了冬,江南下了第一場雪後,等在老槐樹上的柳隨風手中除了糖葫蘆,還多了個揣在懷裏的暖手爐。

    天冷,他怕凍著他的寶貝。但柳曉曉卻一點兒也不領情,還笑他講究。那人一邊兒把手爐往他懷裏塞,一邊兒好聲好氣地應他,明明最嬌氣的是他自己。

    江南水養人,營養跟了上去的柳隨風英俊的麵容也初顯,膚色逐漸變淺,走路上也有女兒家偷眼瞥看。然而他心裏卻是隻有柳曉曉這沒良心的小東西一個人,其他人連多看一眼也不願,更何提入眼來?

    柳曉曉不知道柳隨風在做什麽生意,隻是從柳隨風日漸體麵的穿著,價值不菲的布料,和送自己的各種看上去便很值錢的小玩意兒看出,他當初那五十兩投資現在恐怕已不知翻了多少倍。

    然而不管柳隨風變成什麽樣,他仍舊沒有安全感,這大約是因為他失去得太多,而又擁有的太少的緣故。未擁有的,想擁有的,都隻有柳曉曉一人。每次遠遠望見那模樣精致的小少年踏雪而來,仿佛初入凡塵的仙,柳隨風的心髒都抑製不住地瘋狂跳動。

    ——這是他一個人的珍寶,他多怕有人和他搶啊。

    等到來年開春,柳隨風的害怕的事終於成為了現實,身邊兒雇來的武林人士向他低聲匯報,說柳曉曉撿了個人,給了五十兩銀子。這待遇似曾相識,就像當初把他從泥裏撿出來一樣,那樣隨意又不放心上。

    茶碗碎片摔了一地,柳隨風勉強笑了笑,告訴自己現在和以前不同了,然而低下的俊臉卻被強烈的嫉妒而扭曲。

    開春時節還有些冷,難民凍死了大部分,現在也不怎麽能在街上見到。柳曉曉正巧上街買東西,一眼便看中了那個窩在牆角凍得瑟瑟發抖的小乞丐。那乞丐看起來比柳曉曉還要小那麽幾歲,身上的衣服雖被髒汙弄得看不出樣子,但那料子柳曉曉可是知道的,是京城那邊兒的富人家才穿得起的。

    想著把他救起來說不定能拿很多感謝費,柳曉曉毫不猶豫就過去了。那小乞丐比起當初的柳隨風可是高冷太多,不光在他胳膊上咬了圈兒牙印,還拿了銀子就想走。柳曉曉沒法,想著拿就拿吧,反正他現在錢多,但是手上那圈兒牙印可不能算了。

    於是柳曉曉在小乞丐轉頭就走的時候喊住他,小乞丐一轉頭,就見著那看起來嬌裏嬌氣的小公子像隻小奶狗似的撲過來,在他手臂上一模一樣的地方咬了一口。小乞丐想推開他,柳曉曉下意識咬得更緊了,等鬆開一看,都出血了。

    小乞丐麵色古怪地盯著他,柳曉曉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淺淺的一圈兒牙印,又看了看對麵兒人那已經出血的了手臂。

    肯定要留疤了……柳曉曉有點兒過意不去,誠誠懇懇地道了個歉,卻沒想到那蓬頭垢麵的小乞丐隻是撇了撇唇,說:“你也不嫌髒。”

    “啊?”柳曉曉沒反應過來,看上去傻愣傻愣的,配上他過年又胖了一圈兒的臉蛋可愛的緊。畢竟在他來說要是他自己被別人咬成這樣,不說生氣,肯定也會讓人賠錢。

    小乞丐定定地看著他,似乎是笑了,轉過頭去,“笨。”

    被無緣無故說成笨的柳曉曉看著他走遠,覺得大約和他的緣分就是這樣淺淡,得到消息的柳隨風鬆了口氣,卻還是不放心地派人把那些難民都趕離柳曉曉能看見的huó dòng範圍。

    時隔一月,天氣也暖和許多,柳曉曉也愛出去曬曬太陽。趁著小桃一個人洗衣服的時候,柳曉曉出去偷摸著買了好幾串糖葫蘆。

    正想拿著找個地方吃了,卻沒想到還沒走兩步就被人攔了下來。攔他的是個俊俏的小少年,劍眉星目,看上去比柳曉曉年歲還小。

    柳曉曉繞了幾次他都擋在麵前,好在他長得好看,柳曉曉才多了點兒耐心,笑嘻嘻地拿著糖葫蘆逗他,“想吃不?叫哥哥就給你吃。”

    柳曉曉生的白,加上那天披了件白襖子,臉蛋兒紅彤彤的,像雪娃娃一樣,可愛得旁邊兒賣菜的大嬸兒都看不下去了,直呼乖巧。

    卻沒想到那少年沉穩得仿佛他才是年歲大的那個,似乎是被他幼稚到歎了口氣,白了他一眼,“笨死了,這都認不出來。”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柳曉曉瞬間想起來咬了自己一口的人,瞪大眼,“小乞丐?”

    “叫誰乞丐呢!”剛剛還故作老成的少年瞬間炸毛,又發現柳曉曉在偷著笑,耳廓紅了一圈,“本——我叫楚傾曉”他似乎是打住了什麽,眸光閃爍,瞥了一眼柳曉曉,柳曉曉卻沒在意。

    柳曉曉上下打量他,確實不能用乞丐稱呼了,衣服料子是手織的蠶絲,頭上是銀製的發冠,腳踩官靴還是鑲了玉的。

    “我以為你早就走了。”

    少年哼了一聲,移開視線,“我自然是要把你的錢還了才走。”他伸出一直攥著的右手,別扭地說:“這個給你。”

    柳曉曉好奇地伸手接過來,是塊佩玉。這塊兒玉成色並不怎麽好,在陽光下甚至顯得有些暗淡,但是形狀卻很特別,像是彎月,外圍還有圈兒凹槽。想著應該並不是很重要的東西,柳曉曉就收下了。

    “這個隻值五兩啊。”柳曉曉逗他。

    果不其然又炸毛了,“十兩!”

    柳隨風很快便接了消息,說當初那乞丐又找上了柳曉曉。暗地調查了一番,派去做掉楚傾曉的人卻都有去無回。楚傾曉也不是好惹的,兩人你來我往送了不少“禮”給對方。

    然而柳曉曉柳曉曉卻不曉得他身邊的暗潮洶湧,時間就一點一滴過去,初夏的時候聽別人談論,說老皇帝病了,病得很嚴重,到了神誌不清的地步,幾個皇子無人在床前,連表麵的孝順都懶得wěi zhuāng,隻剩下爭權奪利。老百姓聽了也是歎息,對未來的掌權者失望歸失望,到底現在是管不到他們,所以也隻是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柳隨風的生意越做越大,楚傾曉似乎也在正兒八經做事,但他們不常和柳曉曉提起,柳曉曉也不曾過問。楚傾曉早就把那五十兩銀子還了柳曉曉,卻還留在這江南。柳隨風和楚傾曉彼此都曉得對方存在,卻像是商量好,從未在柳曉曉這兒碰麵過。

    柳曉曉還以為他們不認識彼此,大約是巧合才從未碰麵,卻沒想到這兩人早因他在私下裏見過無數麵,每一次見麵都硝煙彌漫。

    最近一次見麵是柳隨風見他還完五十兩銀子還沒有滾出江南時,特地約他在酒樓見麵。酒樓是這一界頗有名氣的,文人墨客也不少為它題詞寫詩。

    雅間手繪的潑墨屏風後,柳隨風一雙桃花眼隱在茶碗升騰起的嫋嫋熱氣後,似笑非笑地看著年歲較小的玄衣少年走來落座。

    “世子重諾,但這還完了曉曉錢,怎的還不回京城?揚州地界兒小,怕是委屈了世子。”柳隨風先開口了,把人往外趕。

    楚傾曉比柳隨風小了幾歲,氣勢卻不輸他分毫,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茶碗裏漂浮的茶葉,“既然揚州地界小,柳兄生意又那樣大,為何不去大點兒的地方發展?”

    柳隨風笑,“自然是為了守著曉曉。”

    “那我也一樣。”楚傾曉答,這卻惹怒了柳隨風。

    柳隨風傾身,茶碗瞬間傾倒,茶水灑了一桌。

    仿佛被侵占了領土的獅子般,柳隨風聲音低啞道:“曉曉是我的,你最好收起其他心思!”

    楚傾曉抬眼,“這種事兒還是各憑本事比較好。”

    下一刻,銀光一閃,楚傾曉反手抽出的bǐ shǒu被跟在柳隨風身邊的暗衛橫劍擋下。

    楚傾曉唇角微揚,“就像這樣。”一縷斷發落在桌麵。

    這次也是不歡而散。

    兩人常送柳曉曉些新奇玩意兒,討這難伺候的少年的歡心。柳曉曉畢竟是現代來的,普通東西還真入不了眼,楚傾曉和柳隨風費了不少心思。

    然而有一天楚傾曉卻完全失去了聯係,柳曉曉開始還未在意,隻當他是在忙,卻未想到再也未見過那別扭的少年。

    柳曉曉到底還是掛念,差小桃到處打聽,小桃回來說有人見他上了輛馬車出城後就再也沒回來過,大抵是要回京城的。

    柳曉曉聽了心裏說不難受是不可能的,畢竟他當楚傾曉是朋友,卻未想到“朋友”連走時都不曾來和自己道別。楚傾曉在京城肯定是比在揚州過得好的,柳曉曉是覺得他遲早要回京城,也覺得他該回去,卻糾結在道別這事上。

    越想越委屈,越生氣,被寵慣了的小祖宗覺得這事兒梗著自己不舒服,一氣之下就打算把這人忘到腦後,他說忘就忘,過幾天果然就又高高興興了。

    柳隨風來看他,看他前幾天還氣哼哼地不願意理人,今天讓他給他削蘋果,摸清了這小祖宗的脾氣的柳隨風知道他這是把楚傾曉拋到腦後了,心裏也愉悅起來。

    那雙桃花眼微微眯起,藏住心中萬千思緒。

    雖然暗衛沒把楚傾曉幹掉,但京城大亂,料想他該會很忙,這幾年也不會再回江南來。而且散出去的消息曉曉也信了,這小祖宗忘性大,隻要見不著楚傾曉,過不了多久,隻要沒人提,他就不會再想起來。

    柳隨風叉了一塊兒模樣削成小花樣的蘋果喂進躺搖椅上昏昏欲睡的小祖宗嘴裏,小祖宗勉為其難吃了一塊兒就搖頭不要了,想睡覺。柳隨風這削蘋果的手藝是專門去找人學的,這寶貝嘴挑,長得不好看的不吃,不甜的不吃,柳隨風卻覺得這寶貝再難養一點兒就好了,難到隻有他一個人能養最好。

    窗外陽光正好,暖陽映得搖椅上的少年膚色透明般,櫻花般的唇微張,露出裏麵的小舌頭,柳隨風想吻住他,卻知道不是時候。他著迷般坐在一旁,定定地看著那睡著的少年。

    這是屬於他的珍寶。

    唇角勾起的弧度癡迷又病態。

    他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