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塞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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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捏的糖人還冒著熱氣兒,拿著竹簽的貓一樣的少年卻是早已饞得不行,呼呼吹著氣,盼著糖人早點涼下來。
站在糖人攤麵前的少年模樣精致,漂亮又乖巧,眼中帶著江南水汽,說話時總有南方人特有的上翹的尾音,綿軟得幾乎讓人酥了半邊身子,是以路過的人總是忍不住駐足片刻,頻頻往這方投來目光。
這是座北方的城鎮,風沙與塵土在空中飛揚,人們的膚色像是麥子的顏色,皮膚粗糙,膚白嬌嫩的柳曉曉站在這兒便格格不入起來。他想著離柳隨風遠點兒,一路看著景,然而竟不覺間越過黃河到了北方。
柳曉曉一路上常聽人說西域有美人,身帶異香,眸含星河,走向你的每一步都像在舞蹈般動人。又聽說大漠清輝,綠洲潭水清可見底,駝鈴悠揚是歸鄉的歌。然而百聞不如一見,柳曉曉一拍大腿,說要去看看。這小祖宗隻要一開口說要什麽,那就是真要了。
但雇來的馬車和車夫不能送他進西域,近年來邊塞形勢緊張,烽煙四起,雖然最近剛進入對峙時期,但指不定哪天便又重新交戰。再說馬車在沙漠中不利於行進,還極易陷入流沙,車夫又不曾進過大漠,自然是不敢冒這個險。
柳曉曉也不是那麽不講道理的人,讓車夫把他送到關城附便好。關城是中原離西域最近的一座大型城鎮,然而說是大型,卻也隻是比起周圍來好了那麽一點兒,若是和江南比,不管是哪方麵恐怕都差了老遠。
戰亂把這些城鎮洗禮得殘破不堪。
臨走時車夫提醒他,邊塞不比江南,盜匪橫行,讓他把值錢物件都藏起來,比如腰間那塊勾玉。
柳曉曉依言把勾玉掛在了脖子上,藏在衣服下邊兒。他都忘了這勾玉是什麽來曆了,隻是一直跟著自己,順理成章便一直戴著。
柳曉曉是跟著一支商隊進入關城的,因著他要去西域,大漠沙如雪,迷失方向後便是死路一條,沙暴會把屍身掩蓋,於是整個人的存在就此消失。所以為了能夠順利到達西域的中心烏弋城,柳曉曉需要一個可靠的向導和一頭駱駝。
正巧那天一支往返於西域與中原的商隊途經關山,柳曉曉運氣好瞧見了,順理成章地加入進隊伍裏。
這下好了,駱駝和向導都是免費的。
這商隊本不經關城,因著最近關城戰事緊張,怕被卷入戰火。然而戰時特殊,商隊目標小,官府便讓他們“順路”給戍邊的軍隊送糧,於是他們不得不走關城這條路。
商人們對此倒並無不滿,沒有國何來家?為軍隊送糧是義不容辭的事。柳曉曉本還覺得官府實在是不講人權,然而聽絡腮胡大叔這樣說,一種“我現在是在邊疆啊!”的感覺才後知後覺出現。
——這裏不是他的hé píng年代。
然而柳曉曉仍舊沒對戰爭有個明確的概念,不如說沒有親眼見過的人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邊關戒備他也不會覺得有多嚴重,在他眼中那便隻是一個詞。
於是一點兒不怕死地繼續跟著商隊上路,若是這小東西曉得這些商人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鐵定立馬就收拾包袱退出這場短暫的旅行。
出了關城,走了三天三夜,便靠近飛沙關。官府說有軍隊在關外二十裏處紮營,等著糧草。商隊是不能進關的,否則會被突厥盯上。
然而等到了約定好的地點,迎接他們的卻是血紅的沙土,原本土地的模樣已經看不出了,隻能看見滿地滿地凝固的血液與倒下的穿著甲胄的屍體。近來快入冬,天氣寒冷,屍體未腐,沒有屍臭,隻有濃重的血腥味衝入鼻腔,又順著鼻腔到達胃部。
死人是對戰爭最直觀的認知,柳曉曉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麵,散落的肢體,森森可見白骨,刺鼻的鐵鏽味讓胃部一陣翻絞。忍不住幹嘔出聲,喉嚨裏蔓延著膽汁的苦腥味。
反胃讓他不得不爬下駱駝,蹲在地上,試圖吐出點兒什麽東西來。
好在柳曉曉不是唯一一個有這種反應的人,感到不適的大有人在,畢竟都隻是普通的商人。
好不容易休整完後,柳曉曉本以為他們會原路返回,然而商隊卻說要啟程去飛沙關把糧草送過去。柳曉曉怕死了,說什麽也不肯去,吐出一堆膽汁的小東西臉色慘白,額上還有著沒擦幹的冷汗,虛弱地靠著暖烘烘的駱駝,妄圖尋求點安慰。
他好歹算是明白戰爭並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領頭商隊的大胡子是個很好的人,清楚這江南來的小公子確實受不住這些,便把那頭駱駝送給了他。
“駱駝識路,它會把你帶回關城。”商隊的駝鈴聲漸行漸遠。
柳曉曉謝過大胡子,算是正式放棄去西域的願望。至少在邊關戰事平息之前,他都不想去了。
隻敢用餘光再瞥了一眼那地獄般的景象,柳曉曉此刻頗為想念江南的柳隨風。這沒良心的,現在倒想起人家的好了,卻不知他這一走,柳隨風幾乎瘋掉。
靠著駱駝休息,把臉朝前方,不去看一旁遠處的慘狀。然而隻是一瞬,柳曉曉餘光中似乎看見有什麽動了一下。
這個發現讓膽子本就小的柳曉曉毛骨悚然。
——是錯覺吧……?
然而餘光裏那隻斷手又動了一下,這次不是錯覺了,因為他一直注意著那裏,於是膽比貓還小的人嚇得嚎啕大哭。一邊兒哭一邊兒連滾帶爬地從沙子上爬起來,然而腿被嚇軟了,怎麽也上不去駱駝。
人就是有這樣一種心理,越是可怕的東西越要看。柳曉曉怕得要死,卻還是邊趴駱駝身上爬邊扭頭看。
於是他眼睜睜看著另一隻沾滿血的手從那斷手的屍體下緩緩伸出,扣緊地麵,接著是另一隻手,似乎有個人要從地下爬出來一樣。
——僵、僵屍!
跟看恐怖片一樣的柳曉曉看得腿都軟了,眼淚跟下雨一樣,淚汪汪地念著柳隨風的名字,央著柳隨風能從天而降來救他。
嗬,這可不是嚇傻了嘛!
在“僵屍”的頭冒出來之前,柳曉曉終於放棄了爬到駱駝背上的想法,一個驢打滾兒滾到駱駝麵前,讓駱駝把自己給嚴嚴實實擋住。駱駝溫順,低著頭任由這渾身哆嗦的小家夥抱著它的頭不撒手。
於是當“僵屍”好不容易從屍體下邊兒爬出來的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遠處的一隻屁股正對著他的駱駝。
疑似僵屍的人:……
“草……人呢……”柳曉曉聽見前麵兒傳來一道虛弱的聲音。
會說話的僵屍?
柳曉曉淚珠掉得更厲害了,慢慢探出個腦袋,看過去,正巧對上那渾身血呼啦的“屍體”看過來的目光。
“嗚哇!!!”得,哭得更上氣不接下氣了。
被當做僵屍的人透過眼中血霧看過去,無邊的黃沙是背景,西方的太陽緩緩落下,雲彩如火燒般,投下的光壯麗奪目,然而卻都沒有那抹眼淚的少年來得動人心魄。
天地蒼茫,與這荒涼背景格格不入的是模樣精致的少年,墨發如瀑,肌膚勝雪,哭泣著,如迷途的小仙人般。
他隻睜著一隻眼,看了會兒,心中驀然柔軟。
“你哭個什麽勁……”聲音卻是放柔些許,他被這小東西吵得頭痛,本來要死過去了,又被這小東西哭得給從鬼門關拉回來。
柳曉曉隻覺得前邊兒屍骨堆裏爬出來的人可怖,抽噎著問:“你是人是鬼呀……”
“你再不過來我就是鬼了……”那人看著他哭,又好笑又好氣。
怎麽會有這種人,怕的要死的模樣還跑到邊關來。
柳曉曉聽了這話,又看地上有他的影子,這才小心翼翼地挪過去,總不能見死不救。
他一小步一小步走,一路上注意著不要踩著屍體,也不能看見那些屍體,終於跑到那人身邊。
剛一過去,那隻血手便抓住柳曉曉的腳踝,生怕他再被嚇跑了。他剛剛爬了一半,差點就又昏死過去,還是這小東西把他哭醒的。
——因為實在是太吵了。
抓在腳腕上的手像是鐐銬一般,握得柳曉曉有些疼。
“你弄疼我了……”明明還受著傷,這人力氣還這麽大,柳曉曉掙紮著動了動自己的腳。
那人依言放輕手中的力道,手掌下的肌膚溫熱,是“生”的溫度,讓他眷戀非常。他年歲不大,卻已在沙場浴血多年。
那隻手剛一握上褲腿,淌出的血就把那一塊白布料染了色。柳曉曉心疼他的衣服,這衣服可貴可貴了,夠他吃無數根糖葫蘆。
像是剛從血池中撈出來的人看久了也就不覺有那麽恐怖,柳曉曉蹲著檢查了一下地上血呼啦的人身上的傷,傷口很多,除了腹部左側的那道口子,都不深,估計是失血太多了才站不起來。
忍痛把衣服撕成條條做繃帶。
“這衣服可貴來著……”柳曉曉嘀咕道。
躺在地上的人聽著他抱怨感覺自己有些呼吸不暢。
“以後我賠給你……”他無力道。
柳曉曉挑眉道:“我是那種人嘛?”高高撅起的小嘴都能掛油瓶了,然而包木乃伊的速度倒是快了不少,明顯是滿意了。
那人悄悄誹腹:可不就是麽。
悄悄抬頭看了一眼正低頭撕衣服的少年的側臉,上邊兒還掛著沒幹的眼淚,心跳忽然加快,聲音在胸口處擂如鼓般。
——好像……還蠻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