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塞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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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曉曉給“僵屍”包紮,自己身上也變成了破破爛爛的模樣,白衣沾著那人的血,雪地的梅花般,襯得那他露在外麵的皮膚越加白皙。那人看著,不知怎麽想起了大漠皓月,都是美好得和這彌漫著黃沙死氣的地方格格不入的東西。

    柳曉曉給木乃伊打上最後一個漂漂亮亮的蝴蝶結,一邊兒嘟著嘴看了一眼自己短了半截的袖子,可心疼的模樣,看向地上的人的目光裏寫滿了:你說了要賠的啊!

    那人看見他的目光,覺得如果自己和這小東西待久了一定會被氣死,也不等柳曉曉來扶他,自己撿起一柄掉在一旁的長丨槍,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走向不遠處的駱駝。柳曉曉看他要走,急忙也站起身,然而因為蹲太久了,剛站起來頭有些發昏。等他按著頭,再一看,那人已經走了好遠了。

    此時已是黃昏最後的時刻,太陽與大漠的交界處仿佛一片金色的海,而那人正往前走,背影逆光,染血的銀槍在地麵支撐著男人有些踉蹌的步伐。他身材高大,就算是殘破的金甲也被他撐得極有氣勢,影子在光下拖得老長,穿過遍地染血屍骸,細碎黃沙,直到柳曉曉腳下。

    柳曉曉抬眼看著,忽覺心中一慟,鼻尖略微有些酸澀。

    ——這就是戰爭嗎……?

    小家夥吸了吸鼻子,正想幾步跟上去,卻見那人從懷中摸出什麽來往後一拋,那小小的東西在空中劃出一道不偏不倚的弧線,柳曉曉下意識張手接住。低頭一看,是個用土紙卷起來的火折子。

    “替我把這裏燒了吧。”男人聲音低沉,略微帶著些沙啞,在這一片死寂的周遭,顯得幾分蒼涼。

    柳曉曉不解,卻見前方的人回過頭來,風幹的血痕迎著光,在那側臉上仿佛是用金粉與紅色顏料繪製而成的某種奇異花紋。柳曉曉這才發現那人生的極為英俊,鼻梁挺直,深邃的五官英氣逼人,然而薄唇勾起的笑卻帶著不羈之意,如大漠蒼狼般的眸中倒映著遠方昳麗晚霞,仿佛倒映著火光般。

    “這裏離家萬裏,不如化成灰,隨風一起。”男人目光放遠,似乎在遠望記憶中中原的秀麗山河,“便總有歸鄉之時。”

    柳曉曉覺得有些傷感,低垂著眉眼,輕輕應了聲“好”,不小心看見一旁隻剩頭顱的將士,現在看來卻也沒第一次見那麽可怖,往前走了些,吹了吹手中隱隱閃著火星的火折子。如黃昏的雲彩,營帳被連綿火焰淹沒,連同裏麵的屍骸一起,化為空中的煙塵。

    柳曉曉站在男人身邊,看著那大火,心中震撼。男人卻把頭轉向旁邊兒少年,看著少年眨了眨眼把晶瑩的水珠藏回去,火光在那精致的麵容上明滅不定,他握緊手中長丨槍。

    柳曉曉正想偷偷拿袖子擦眼淚,忽然聽一旁男人叫他,嚇得渾身一抖,“喂,小哭包!”

    一瞬間心裏的感慨全都煙消雲散,柳曉曉氣鼓鼓地瞪過去。男人笑容輕狂,哪兒還有剛剛的將帥之風?

    “你才是小哭包!沒禮貌。”

    然而男人隻覺得瞪過來的小鹿般濕漉漉的眼睛可愛的緊,不理會少年的碎碎念,說:“我們最好快些走。”柳曉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滾滾濃煙被風帶起宛若烽火,“這煙會把追兵引來。”

    話音剛落,男人便如願以償地看見柳曉曉瞪大眼,緊接著像隻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在原地轉了一圈兒,見男人不以為意地望著他笑得開懷,那恣意的笑聲幾乎蓋過火焰,柳曉曉氣地跺了跺腳,“你這人怎麽這麽討厭!”

    知道不能把人惹急了,男人一手反拿銀槍,槍尖點地,一手摟過少年並不寬闊的肩膀把人往駱駝身邊帶,及時收斂住笑聲,“好了,我們快走吧!”

    柳曉曉被推著上了駱駝,整張小臉上都寫著嫌棄,一會兒說“你身上臭死了”,一會兒又說“你把我的駱駝弄髒了”,男人也不惱,坐在柳曉曉身後,高大的身子幾乎整個掛在柳曉曉身上,卻也收著力,注意著沒把人壓著,頭放在柳曉曉肩膀上,汲取著少年好聞的發香。

    “我可是傷兵。”男人耍賴般說著。

    柳曉曉低頭看了看環著自己腰的手,那雙手上細小的傷口還在往外冒著血絲,到底是嘴硬心軟的小家夥,嘟嘟囔囔抱怨了幾句,卻還是任由他掛在自己身上了。

    駱駝漸行漸遠,男人最後回望了一眼燃燒的營地,一直無所安放的心忽然安定下來。

    他征戰,不為國、不為家,這國不是他的國,身後也沒有他的家。他曾迷茫為何而戰,現在卻生出一種,原來他征戰,是為了保護這小哭包的想法。保護著這小哭包在安穩的環境長大,長成這樣水靈又可愛的模樣,然後,來大漠找到自己。

    男人驅使著駱駝在天黑透之前到了一片綠洲,綠洲很小,周圍生長著棕櫚樹,把黃沙隔絕在外。駱駝從樹中間穿過後,便是和外邊截然相反的景色,豐茂的草地,如明鏡般的小湖倒映著象牙色的月,恍如鑲嵌於沙漠的明珠。

    駱駝載著他們一路走到湖邊兒上,屈下膝蓋,趴在地麵喝水。柳曉曉趁機跳下來,興奮地蹦跳了幾步,嚇走了一隻小蝴蝶,柳曉曉伸手去抓,小貓似的。

    男人看著柳曉曉,少年麵容在月光下越發顯得出塵絕色,他思索著這莫不是哪兒來的小精怪,怎的這樣招人又可愛。正不找邊際地想著,忽然見前邊兒的少年轉過身,“你怎麽知道這兒的呀?這裏好漂亮!”清亮的聲音宛若泉水。

    “戍邊多年,自然曉得。”男人回過神答,一邊兒從駱駝背上下來。柳曉曉覺他不過也就二十二三的模樣,卻已浴血許久。

    找了處平坦的地方,男人坐了下來,銀槍放於手邊,望著還在東瞧西看活潑好動的小東西,頭一次覺得老天沒有薄待自己。

    “你叫什麽?”

    聽見男人問,柳曉曉轉頭答道:“柳曉曉,你呢?”

    曉曉,他在心裏念了兩遍,覺得這名字和人一樣可愛的緊。念完後,他才開口:“楚離。”

    楚乃國姓,要是柳曉曉在江南時稍稍留意一下那些茶餘飯後的閑談就會曉得,然而柳曉曉從來不聽,是以聽見男人的名字時也沒有什麽反應,“哦”了一聲就自顧自地揪了根長得像狗尾巴草一樣的草逗駱駝玩兒。

    楚離見著他真沒甚反應,當真是懷疑這小東西是從山裏跑出來的精怪了,怎麽什麽都不曉得。然而心中卻是鬆了口氣的模樣,他倒是不希望柳曉曉知道那些事。

    黑暗逐漸籠罩,直到柳曉曉站開幾步都看不見男人的位置那樣黑。

    大漠白天炎熱,傍晚驟冷,柳曉曉自己有一件襖子,比不得在江南柳隨風為他準備的狐裘,然而柳曉曉也不是個過不得“苦日子”的,要是普通人家知道柳曉曉覺得二十幾兩一件衣服的日子是在過苦日子,估計會想打人。

    柳曉曉被柳隨風寵壞了,根本不曉得銀子多少的概念,要是沒有遇見楚離,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被花光。好在這小東西運氣總是好的,總能遇見大人物。

    把這一圈兒小小的綠洲都探險完的小東西終於玩兒累了,覺得冷了,打了個噴嚏去駱駝身上翻自己帶的襖子,把襖子拿出來時才想起楚離怎麽辦?往男人那邊兒走,但因為太黑了摸不清位置,柳曉曉喊了他名字幾聲男人又不應,想著是睡了,就不再喊隻管摸索著。

    然而正專心致誌找人呢,腳腕上忽然被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纏繞上,柳曉曉以為是蛇,動又不敢動,捧著襖子傻站了幾會兒見“蛇”沒甚動靜後,才哭兮兮地喚。

    “楚離……有蛇……”

    楚離抬頭望著月光下那小東西可憐巴巴的模樣,曉得自己真把這小貓膽子的人嚇著了,趕緊鬆開手,無奈,“你膽子怎麽這麽小啊?”聲音卻含著自己也不知道的溫柔。

    柳曉曉才明白是男人在作弄自己,委屈極了,“你這人煩死了。”聲音還有些發顫,顯然是被嚇得不輕。

    楚離把人拉著坐下,抱著哄,“好好好,我最煩了。”

    柳曉曉哭過了,又覺得不好意思,擦幹淨眼淚抬頭瞪了他一眼,然而這一眼看過後卻沒能挪開。

    楚離不知何時用湖水洗去了麵上的血跡,那英俊的麵容便直接撞進柳曉曉眼中。常年風吹日曬的膚色有些深,劍眉下一雙璀耀如星的眼正一眨也不眨地望著他,輪廓分明,身上因征戰浴血氣息如驕陽般。

    楚離見他不說話,唇角輕揚,“我是不是英俊瀟灑?”

    半是逗,半是真心實意問。

    然而柳曉曉沒看出男人那點兒小心思,別扭地移開視線,“凍死你算了。”話是這麽說,手上卻展開自己襖子往人身上蓋。

    楚離被小手推著躺在草地上,在黑暗中描摹麵前人現在的神情,覺可愛,心中柔軟。拉住小妖精的手,一使勁,往自己懷裏帶。

    小妖精毫無防備倒進大灰狼懷裏,於是大灰狼把人穩穩當當接住,迅速用小襖子把人裹好,那襖子小,柳曉曉蓋的嚴嚴實實後,楚離就隻蓋得了身子的一半。

    輕鬆化解懷中人的掙紮,楚離心滿意足地抱著老天爺送他的小禮物睡去,“不許嫌我臭啊!”

    柳曉曉噘嘴:你說不嫌就不嫌啊?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