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塞北(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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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無法入眠的並非隻有柳曉曉,還有楚離。
男人背脊挺直坐於案前,就著燭火,低垂的目光落於桌麵的一封自己早已寫好的信上。然而他又似乎並未在看著這封信的內容,隻是在想著那被自己惹哭的嬌氣包。
他並非想那樣讓那嬌氣包難過,隻是在看見勾玉的一瞬間,怒火與失望還有那自己都未察覺的心慌便如潮水般一擁而上,加之柳曉曉的刻意躲避,理智被擠到角落。直到一個人時,四下清淨,那情緒才悉數褪去,隻剩悔意。
楚離到現在已是坐鎮一方的大將軍,手下精兵無數,榮寵加身,任誰怕是都會覺得他得到了不少常人所無法企及的東西,然而楚離仍舊覺自己一無所有。
——他隻有柳曉曉。
那小東西出現的時機是那樣剛好,陪著他走過無盡輝煌與血色,他像一條守著寶藏的龍,隻願和他的財寶一起與世隔絕相守一世。但他忘記了,這小東西不光隻有他。
他多怕這小東西在他與楚淵之間會毫不猶豫選擇楚淵,畢竟,楚淵要比他更早認識這小東西,他們也許會一起逛燈遊湖打馬走過城前,而他卻什麽都沒有,沒有那風花雪月,隻有指尖黃沙。
對柳曉曉,楚離似乎永遠處於劣勢,自卑又膽怯。腦海中萬千思緒讓他痛苦至極,隻得緊緊地抱住頭,仿佛這樣做能減輕一些負擔般。束發被他的動作弄得淩亂不堪,燭光暗淡看不清那隱於手臂後的麵容,隻能聽見男人喉間發出的壓抑的嗚咽聲。
他是如此地害怕柳曉曉離開他,拋下他一人。
沒有人能在抓住陽光過後甘心回到黑暗,柳隨風不行,楚離也不行。
時光荏苒,楚離仍舊把自己當成一無所有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捧著老天送他的小禮物。他要的不多,隻求柳曉曉留在他身邊,隻要柳曉曉就夠了。
男人渾身顫抖,緊咬的牙關間似乎泄露出低低的喘息,壓抑著心髒處蔓延而出的痛苦。
“將軍。”
突如其來的人聲打破了周遭寂靜,楚離猛然抬起頭望向聲源處,卻看見了滿天星辰。夜已深,藍黑色的夜幕下啟明星已高到無法可見。
——已經很晚了。
鷹眸中迷惘散盡,取而代之的是往日的冷冽。楚離用手臂支撐著重新坐直身子,仿佛剛剛佝僂著腰痛苦不堪的人隻是幻覺,然而那手掌卻仍在微微顫抖。淩亂的束發有些鬆散,預示著剛剛發生了什麽。
“進來。”楚離聲音帶著絲絲沙啞,視線移向那走近,最終站於階下的士兵身上。“夫人睡了麽?”
“回稟將軍,夫人已經睡下了。”士兵答道。
“那就好……”楚離喃喃道,目光些許恍惚,似乎又在想著那房中的嬌氣包。過了半晌,才又緩緩開口問,“他睡得好不好?頭發幹了嗎?有沒有著涼?還在不高興麽?”
楚離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士兵卻有些為難,“屬下不知。”這他哪裏知道啊?
楚離也是關心則亂,頓了頓,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親自去看看,但又硬生生忍住了。他怕自己會做出些什麽,傷到那嬌氣包。
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去見那被自己嚇壞了的嬌氣包。
“你下去吧。”楚離輕歎,目光重新回到那封信上。
“是。”士兵轉身往破軍堂外走,曉得這兩人怕是吵架了,心下覺得驚奇,又盼著他倆早些和好,將軍板著臉的樣子總要嚇到新兵。
楚離摩挲著信紙,信中寫著他願拿虎符換一塊江南的封地,永不參與朝政。這是早就寫好的,但因著連綿大雪,沒有送出去,隻等著開春再送到楚淵手上。
但——
信紙的一角逐漸被火焰吞噬,隻剩灰燼。
現在不同了,這虎符是他的籌碼,他得坐在這個位置上,才有和楚淵爭一爭的實力。
於是士兵聽見背後楚離說道:“讓李元來見我。”
李元在楚離手下掌著情報,他現在要這人過來,要調查誰,便不言而喻了。
柳曉曉這一整夜都沒有睡好,天還蒙蒙亮時便醒了。覺得頭有些昏,重得好像裝了石頭一樣,難受的要命,忍不住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聽著耳邊傳來的朦朧的演兵聲。
要去找楚離……
柳曉曉昏昏沉沉的小腦袋裏隻記得這一件事,終於一搖一晃地爬下床,腳剛踩在地麵時差點絆了一跤。恍若踩於雲端,無法借力,大腿內側又針紮般疼,讓這嬌氣包忍不住紅了眼眶。
扶著床沿站了會兒,柳曉曉感覺能適應了能忍住疼了,這才小步小步走到主房去。主房的炭火還沒燃盡,屋內仍舊溫暖,然而那被子卻是冰冷的。
楚離一夜都未回來過。
柳曉曉不禁有些難過,覺得自己真的被討厭了。他還從未被人這樣擺在明麵兒上的討厭過,忍不住有些委屈。
吸了吸小鼻子,柳曉曉往外走,準備去演武場找楚離說清楚,他現在心裏好難受的,他決定等解釋清楚了之後,一定要楚離哄他一周他才要重新理他。然而剛走到演武場外邊兒呢,就被站門口的兩個兵攔住了,說楚將軍吩咐了,練兵時誰都不讓進。
以前可沒這規矩,這嬌氣包以前想去哪兒楚離都不攔著,所以肯定是楚離才下的命令。
這道理柳曉曉也懂,隻是對楚離有些失望,那兩個士兵看著柳曉曉可憐巴巴的樣子也頗為為難,但又不敢把人放進去,隻是指了指一旁的小坡,壓低了聲音說。
“那兒能看見將軍。”
柳曉曉斂了眉眼,低聲道了句謝謝,抱著最後試一試的心態往那兒走。那士兵望著柳曉曉走遠,看著那小身影踩在雪裏搖搖晃晃的樣子,想著將軍也真忍心。
好不容易忍著疼爬上那小坡,練兵已經快到了尾聲,呼喝聲也小了不少。那小坡的位置顯眼,全軍都能看見那模樣乖巧的少年扒著大樹往這邊看,麵兒上似乎因著出了汗緋紅一片。
和楚離關係好的副將忍不住開口,“將軍,柳公子在那兒呢。”
楚離自然是早就看見柳曉曉了,卻未想好怎麽麵對他,怕那小哭包嫌惡自己昨夜的態度,畢竟自己昨夜那般對他,他合該討厭自己才對。
可楚離又不希望這嬌氣包討厭自己,隻能自欺欺人,背過身去不看柳曉曉,生怕從那小臉兒上看見厭惡的神情。
“楚離!”柳曉曉喊他的名字,感覺頭被風吹得更重了些,看不清遠處的人,執著地喊他的名字,“楚離!”
這嬌氣包每喊一聲,楚離心便慌一分,怕他說討厭自己。往日的精明倒一點兒也不見,心慌意亂地往破軍堂內走,這是逃避了。
“楚離!”然而柳曉曉仍舊喊,他看不清東西,卻也能模糊看見楚離越走越遠的背影。
最終再也看不見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後,柳曉曉終於是止了聲,手腳冰涼一片,心卻更涼。
張口吸了一口冷氣,隻覺得失落萬分。
“就這麽不想見我嗎……”軟軟的聲音裏帶著失落,沮喪地低下頭站在原地。
他一直很喜歡楚離,不如說是崇拜楚離才對。柳曉曉覺得楚離是英雄,特別特別厲害,和他這種人不一樣。所以當初這貓膽子的小東西才鼓起勇氣要救楚離,鼓起勇氣和楚離在這荒涼的邊關留下來。
但他的大英雄現在不理他了,對他冷漠至極,連麵也不願見。
眼淚終於是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柳曉曉把自己藏在樹後邊兒坐下,不願意自己這模樣讓別人看了去。滾燙的眼淚在雪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的小坑,柳曉曉抬手想把眼淚抹掉,但他哭得那樣傷心,那眼淚越落越多,怎麽也擦不完。
小獸般低低的嗚咽著,心裏也像落了一場傾盆大雨。
他想回江南了,畢竟再留在這裏也是自討沒趣。
他不想和楚離好了。
那廂的楚離坐在破軍堂內,內心兵荒馬亂,終於還是忍不住站起身,要去找那讓他靜不下心的罪魁禍首來。
昨夜他想了很多,就算這嬌氣包是楚淵的,他難道還不能把人搶過來麽?再說那小東西連楚姓都不曉得,玉說不定真是機緣巧合得來的。
又想起那嬌氣包哭兮兮的模樣,心疼不已,想著怎麽去哄。想著隻要這嬌氣包高興,捅他刀子都行。
一邊兒想,一邊兒往主屋走,然而推開主屋,卻是空無一人。被子的形狀沒有動過,說明柳曉曉昨夜根本就沒有在這兒睡!
聯想起昨夜柳曉曉濕漉漉的頭發和今晨麵上的紅暈,楚離瞳孔一縮。他幾步走到桌前,拿起那張字條,字條旁擺著柳曉曉當初留下來的十幾兩散碎銀子。
“我想買一匹馬,這些錢不夠,等我回了江南,一定會讓人把剩下的錢送來。”
他要離開自己。
楚離手顫抖的幾乎拿不住字條。
這小東西那樣嬌弱,這大雪紛飛,身上又什麽都沒有,他是要去哪兒?
楚離幾乎不敢想後果,幾步衝出門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來人!”他喊道,竟是連聲音也在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