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難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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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別院。
由於李璥前世時便沒有酗酒的惡習,再加上今晚席宴上的上等葡萄酒也隻是淺嚐輒止,所以此時不僅沒有什麽醉意,就連身上的酒氣也隻是在殿中沾染的。
但一年四季,無論雨雪,李璥每晚沐浴的習慣卻從未斷過,因此他還是在月兒的服侍下洗了一個熱水澡,才上了床。但他一時之間有沒有睡意,便拉著更完衣的月兒坐在床邊陪他說話。
“月兒,我怎麽看你的臉有些泛紅,莫非是喝醉了?但我似乎並沒有看到你飲多少酒呀?”看到月兒那嬌俏的臉蛋竟不似平日那般肌白如雪,而是變得“麵若桃花,兩頰飛紅”,讓李璥不免懷疑她是不是趁其不備貪飲了。
“月兒沒有喝醉。我隻是為了避免浪費,將小郎君剩下的酒都給喝了。”月兒眼神迷離地道。
“讓我算算,一壺酒大約有六杯,我不過喝了小半杯,按你的說法,你豈不是喝了五杯?”李璥有些想不明白這個一向溫婉可人的小侍女怎麽會突然變得這麽大膽。
“不對,小郎君,你算錯了,是五杯半,因為我連你喝剩下的那大半杯也喝了,嘻嘻,好像那半杯的味道更甜些。”月兒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月兒,你怎麽這麽貪杯呀?我看你是真的醉了,早點下去休息吧。”李璥有些好笑地道。
“不是小郎君要月兒留下陪你說話的嗎?怎麽現在又要趕我走呀?”月兒撅著小嘴不滿地道。
“不是要趕你走,是我覺得你累了,讓你早點去休息。”李璥哭笑不得地解釋道。在大唐,別說皇子了,就是普通人家的小郎會向侍女解釋自己決定的,大概也就這獨一份了。
“累?月兒不累,月兒還要給小郎君跳舞呢!”月兒一副“我好得很”的樣子道。
“跳舞?跳什麽舞?你什麽時候學的舞蹈?等一下,你該不會是今晚上在宜春殿學的吧?”李璥仔細一想,還真有這種可能,誰讓她有些過目不忘的天賦呢?
“嗬嗬,等一下小郎君就知道了,那我開始跳了啊?”月兒抬了抬下巴道。
“你跳吧。”李璥還真想看看月兒是不是學什麽都快。
“好,小郎君看看我學得像不像。”月兒說完,便扶著床坐站了起來。
“等一下,我坐起來看。”李璥是看這月兒這麽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實在是有些不太放心,便披了件披風從床上坐起來,以防她出現什麽意外。
“好了嗎?”月兒已經做好了準備,
“好了,開始吧。”李璥道。
聽到李璥的確認,月兒便聞聲而動,隻見她雙手虛握,如執杯盞,然後又左右穿梭,似是在向人敬酒一般,於此同時,她還檀口微啟,用仙籟般的聲音唱起了歌謠:“萬朵當軒紅灼灼,晚陰照水塵不著。西施醉後情不禁,侍兒扶下蕊珠閣。柔條嫩蕊輕菩鰓,一低一昂合又開。深紅淺綠狀不得,日斜池畔香風來。紅能柔,綠能軟,濃淡參差相宛轉。舞蝶雙雙誰喚來,輕綃片片何人剪……莫思身外窮通事,且醉花前一百壺。”
雖然這不是李璥今晚上在宜春殿看到的任何一支舞,但卻有著它獨特的美、獨特的真,因為月兒為它注入了自己的純、自己的情,換句話說她是在用心靈起舞,在用靈魂歌唱,自然和殿上那些宮女們的表現不在一個層次上。
後者美則美矣,卻也僅僅如此了,因為她們隻是把那當做一項任務來完成,而不是發自內心的願意這樣做,比如那《萬壽樂》,難道宮女們是真的願意李隆基活個萬萬年嗎?不,高高的圍牆將她們與宮外的親朋好友隔絕,讓她們失去了身體上的自由,一條條規矩、宮律讓她們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重複著同樣的肢體勞動或歌舞訓練,讓她們不得踏出宮門半步。那麽帝王獲得再長久、再快活又與她們何幹,隻不過是讓她們忍受更多的寂寞與辛苦,入時十六今六十”,待到青春逝去、嬌顏不再,她們中的大多人便隻能在尼姑庵中與古卷青燈共度餘生,或被發配到帝王陵寢侍奉先王,了此殘生,而在僥幸被放出宮的宮女中,得以和家人團聚、亦或嫁做人婦得簡直是少之又少,更多的宮女是無家可歸,流落民間,過著飄零無依的生活,亦或淪為有錢人的“別宅婦”,雖然這在唐律中是屬於**,是違法的,捉住了要判刑,但她們也寧願如此,畢竟這樣可以讓她們過上一段屬於真正女人的生活。
至於表演《秦王破陣樂》的宮廷武士們,他們又有誰是真正地上過戰場,冒著流矢與敵人真刀真槍地拚過?當武人淪落為徒具其表、華而不實的禮樂表演隊時,這無疑是武夫們的不幸,更是大唐的不幸!喜歡看軍陣表演?可以,把那些真正上過戰場,為大唐流過血、傷過筋、動過骨的將士們請來,若是嫌路程太過遙遠、或者是擔心會影響邊疆的穩定,那麽就把一百零八坊的坊主、坊丁們請來,他們也許缺胳膊少腿、也許語言粗鄙,但沒關係,他們一定可以為你最大限度地還原出戰爭的真是場麵,讓你們明白負傷、流血、甚至是犧牲才是戰爭的常態,而不是一場戰打完後,你又一次驚訝的發現,咦,我們完好無損地贏得了戰爭的勝利。那麽我隻想問一句,你們的敵人是豬嗎?你們自己是天兵天將嗎?你們是在打獵,還是在打仗?
李璥正愣神間,月兒卻是已經收身站定,看到前者有些走神,也就沒有打擾,隻是眉眼間有些難掩的失落罷了。
但李璥畢竟不是真的在神遊天外,所以很快就注意到了月兒的委屈可愛模樣,不由大為心疼地上前替她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同時柔聲道:“月兒跳得很好,比之前的那些大姐姐們跳得都要好,所以我才看得入了迷,並讓我聯想到了在大殿上看《萬壽樂》和《秦王破陣樂》的事。”
“真的嗎?”月兒的心裏其實已經信了,但還是故意這麽問道。
“當然是真的了,難道這些年來我對你說過什麽謊話嗎?”李璥這話並不是吹牛,而是他真得沒有騙過對方,就連與他重生相關的秘密也隻是以“暫時不能說”作了回答,而不是編出個瞎話來欺騙她,更不會拿“你若不信,我就對天發毒誓”來隱晦地威脅對方。
“月兒相信你。”月兒嘴角彎了個弧度道。
“我隻知道你剛才唱的是《明月湖醉後薔薇花歌》,但你跳的是什麽舞呀?”李璥覺得那應該也是宮廷舞的一種,隻是他之前並未見過,所以才答不上來。
“是我在尚儀局時偷偷跟人學的《玉女行觴》。”月兒吐了吐舌頭到,出過汗後,她也沒有之前那麽迷糊了,說起話來倒是多了幾分調皮的味道。
“原來是偷師呀!那今天的宜春殿上的歌舞你有學會的嗎?”李璥調笑道。
“小郎君想看月兒跳哪一支?”月兒替李璥整了整披風道。
李璥當然聽懂了她的潛台詞:我三支舞蹈都學會了,於是便欣喜地道:“《霓裳羽衣舞》。”
“好。”月兒點了點頭,便回到之前的位置站好,稍作思考後便動了起來。
李璥看後,腦海中卻是浮現了這樣一幅畫麵:“素肌不汙天真,曉來玉立瑤池裏。亭亭翠蓋,盈盈素靨,時妝淨洗。太液波翻,霓裳舞罷,斷魂流水。甚依然、舊日濃香淡粉,花不似,人憔悴。欲喚淩波仙子。泛扁舟、浩波千裏。隻愁回首,冰簾半掩,明璫亂墜。月影淒迷,露華零落,小闌誰倚。共芳盟,猶有雙棲雪鷺,夜寒驚起。”
雖不似楊玉環在大殿上那般大開大合、雍容華貴,卻比之多了一分輕盈、兩分妙曼、三分雅致、四分韻味、五分翩躚,有一種小家碧玉的美。當然這也與楊玉環尚未達到巔峰狀態有關,但後者同樣也隻是初學罷了,算是各有千秋吧。
李璥這次倒是沒有繼續走神,而是待其停下來沒多久,便走上前去,將其扶到床邊坐下,待其休息了片刻後,才柔聲對她道:“累壞了吧?”
“一點都不累,小郎君快告訴我,我與壽王妃相比,誰跳得好?”月兒此時是興奮大過了疲倦,急於從李璥這裏聽到對她的評價。
“壽王妃走的是大氣磅礴的路線,你是屬於小橋流水型的,整體來說你們在伯仲之間。”李璥較為客觀地道。
“那誰是伯,誰又是仲?”月兒繼續追問道。
“壽王妃當時有宮廷樂師為她伴奏《霓裳羽衣曲》,還有其的宮女為其伴舞,而你則是獨舞,所以認真計較的話,是你稍落後一些,不過若是你擁有和她同樣的條件,那麽情況就剛好相反了。”李璥分析道。
“我知道了,不過月兒隻願意跳給小郎君一個人看,所以我並不需要樂師和宮女tí gòng助力,我已經把曲子也記下來了,隻要我按照多加練習,就算隻有一個人也不會輸給他們一群人的。”月兒揮了揮粉拳道。
“那你可要多加努力哦,今晚上壽王妃的表現你也看在眼裏了,她的天賦也很不錯的。不過我對你有很大的信心,同樣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李璥並沒有打擊月兒的積極性,而是給出了善意的提醒。月兒和自己的關係且不論,就憑她那句“隻願跳給小郎君一個人看”,李璥也沒有不相信她、不支持她的道理。
“那我先去更衣了,等會再過來。”月兒一邊起身,一邊道。
“你不要出去了,我讓她們把熱水送進來好了,你的汗剛落下,在房間內還沒什麽,要是跑到外麵不小心受了涼就很容易染上風寒。你要是病了,可就沒人服侍我了,我已經習慣你在我身邊,要是突然換個陌生人來,短時間內我可適應不了。”
“那就有勞小郎君了。”月兒此時已被李璥的話深深地感動了,雖然還不是她最期待的那種親密話,但卻也幾乎令她落下淚來。
李璥打開門一看,發現果然有個小宦官正在不願的廊下站著以便隨時聽候他的使喚,雖然兩年來早已習慣了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但對於讓人大冬天地站在外麵受凍的事他還是覺得有幾分不忍,於是走上前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了?在這裏站了多久了?”
“回大王的話,奴婢叫李平安,今年十二歲歲了,在這兒站了一個時辰多一點。”小宦官雖然不明白李璥為何會有此問,但還是如實地給給出了回答。
“李平安?好名字。你們一共幾個人在這兒守夜?每個人負責多長時間。”李璥問道。
“賤名不敢汙大王耳。一共三個人,每個人值守兩個時辰。”李平安道。
“你去把剩下兩個人叫過來,把熱水準備好,再送到屋裏來,你們就可以下去休息了。不過要記得明天早上再把水抬走,明白了嗎?”李璥道。
“多謝大王體諒奴婢們,我這就去叫人,還請大王回屋稍等片刻。”李平安感激萬分地道。
“好,你下去吧。”李璥說完便轉身朝著房間走去。
李平安五歲進宮,至今已經七年,前三年待在長安,後四年在驪山,卻是第一次遇到像李璥這樣的主子。說不觸動那是假的,畢竟宦官的身體本就殘缺,所以他們的心靈就越發的敏感,做事也容易走極端,但無論黑心、紅心都是肉長的,你對他好,他即使做不到“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卻也不會可以加害於你。當然某些豬狗不如、不識好壞的畜生例外,但這種人往往是很少的。李平安顯然不是屬於後一類,而是那種“投我以桃,報之以李”的前一類人。若不是李璥走得快,他甚至當即就做出“跪地效忠”的事情來了,但他也知道李璥不會馬上離開,所以這樣的機會多得是,也算是好事多磨吧。
李璥並不知道自己無意之間的一個小舉動,就收複了一個小宦官的心,雖然這個宦官會在未來對他起到很大的作用。他此時已經來到了月兒的小房間。兩人的房間雖僅僅隻有一牆之隔,但今天卻是她第一次進入進入對方的私屬領地,月兒本來是在尋找替換的衣服,聽到李璥那熟悉的腳步聲,隻是覺得有些羞怯和難為情,卻並沒有回頭,也沒有說出什麽不歡迎的話來,因為這在她的心中更多的是甜蜜、是歡喜,在她看來這是兩者關係更進一步的體現。
與月兒的欣喜相比,李璥心中更多的是心酸和愧疚,因為他發現月兒並沒有多少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就算加上宮中為她配備的衣物、首飾等用品堆在一起,卻也顯得有幾分空曠。於是李璥不由地在心中反問道:“自己之前為何就沒有任何發現呢?也從沒想過為她做點什麽嗎?難道她對自己的心意還不夠明顯嗎?自己到底要躲到什麽時候呢?自己又在躲些什麽呢?”
背對著李璥的月兒突然若有所覺,便悄悄地轉過了身,於是她看到的便是李璥一副“懊惱不已、恨不得扇自己幾巴掌”的樣子,心中猛地一突,立即將手中的貼身衣物隨手放在一邊,跑到李璥麵前,用細嫩光潔的玉手貼了帖他的額頭,發現並不燙手,才不由地出聲問道:“小郎君,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