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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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酉時。
李璥正在練字,月兒在一旁紅袖添香。
李隆基派人告知,酉時三刻在宜春殿舉行宴會,所有皇子、皇孫、內外命婦、大臣務必準時前往。
李璥將使者送走,又換了身衣服,吩咐宮人給白鳳準備點食物後,便帶著月兒離開了別院。
宜春殿。
李璥進入大殿時,發現這裏已經人聲鼎沸了,由於尚未開宴、且不是朝會的緣故,許多人都離開了屬於自己的位子,到處和熟人大聲地交談,卻也沒人站出來製止,這與大唐開放的風氣不無關係。
就在李璥好奇地四下張望時,忽然聽到似是有人在叫他,“三十郎,三十郎。”
李璥轉了幾次身後,才發現是自己的胞兄李璿在叫自己,於是連忙繞過來往的人流向著對方所在的席位而去。
待李璥到了之後才發現眾皇子的座位都是安排在一起的,隻是自己和李璿、二十六皇子李珙、二十七皇子李瑱等人的稍靠後一些,而三皇子李璵、四皇子李琰等人的位置距離李隆基的禦座更近一些。但距離禦座最近的卻不是李璵,而是十八皇子李瑁,不過眾人卻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做沒看見,至於他們的心裏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就沒人知道了。
李璥自然也不會做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而是和諸位皇子互相見了禮後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然後和李璿小聲地說話。
“三十郎,你的身體已經完全恢複了吧?這兩年有沒有複發?”說來很可悲,他們這些皇子雖然是大唐身份第二尊貴的一批人,卻同時他們也是最不自由的一批人。
原因說起來很簡單,他們不幸地遇上了靠發動宮廷政變造反登上帝位的李隆基,因此沒有人比他更為知道皇子謀反的可怕了。皇子們年幼的時候還好,那時候隆基也正年富力強,對自己比較有信心,但隨著皇子們的一天天地長大,他加深了對皇子們的警惕性。為了有效控製兒子們huó dòng,隔絕兒子們與外界大臣的往來,防止他們學習自己先輩們的“優良傳統”,李隆基在大明宮的旁邊長安城的東北角,為皇子們修建了一座稱為“十六王宅”的大型宮殿群,讓兒子們分院居住。
其實所謂的“王宅”不過是一座高級的牢房而已,雖然裝飾的富麗堂皇,小橋流水、五步一亭、十步一閣。但生活在其中的皇子們卻成了“籠中鳥,蓬間雀”,他們的一舉一動時時刻刻都在宦官的監視之中,生活起居、讀書學習、娶妻嫁女,隻能乖乖呆在自己的豪宅裏完成。就連見李隆基的麵,也隻能走與外隔絕的“夾城”並由宦官一路“護送”。於是皇子們隻能把自己的大把青春寄情聲色,在十六王宅裏過著夜夜笙歌、醉生夢死的生活。
“有勞二十九郎掛念,我的病已經完全好了,這些年也沒有反複過。”李璥搖了搖頭,同時不由地想起了大漢天子們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子不類父”,但若是換了大唐皇帝,恐怕他們最喜歡的就是這句話了吧。
“那就好。對了,三十郎,這次出宮,我還沒見到阿娘,她最近還好吧?”李璿又問起了武賢儀的狀況。
“阿娘估計等會就會就出現了,她的起色還算不錯。”李璥道。
武惠妃雖在後宮一枝獨秀,但因為李璥的緣故,武賢儀也沒有和她爭寵、鬥法的心思,再加上兩人算是同出一脈,倒也不至於水火不容,所以日子雖過地平淡,卻也勝在順心。
“聽說一年前阿耶讓賀學士做了你的侍讀,你的學業怎麽樣了?”李璿問道。
“《詩經》、《尚書》、《書經》、《禮記》和《周易》都已經學完了,現在隻剩下《春秋》了。”李璥道。
“這麽快?”李璿有些吃驚道,他並不覺得李璥是在說謊,畢竟騙他沒意義。
“主要是賀侍讀學識淵博、經驗豐富,一些晦澀難懂難懂的地方也可以被他降得深入淺出,鞭辟入裏。”李璥謙虛道,事實上還有一重理由他沒有說出口,就是月兒,有她在旁時時鞭策自己、幫助自己,進度不快也不行。
“賀學士教得好當然很關鍵,不過我想最關鍵地還是你夠聰明、肯用功的緣故吧。”李璿道,“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的道理。他還是知道的。
“二十九郎謬讚了。”事實上李璿的話隻說對了一小半,因為他充其量和“用功”沾點關係,但“聰明”卻是應該屬於月兒的才對,但為了保護月兒,李璥選擇了沉默以對,畢竟有時候鋒芒太露並不是什麽好事。
還不待李璿再多說些什麽,大殿內突然安靜了下來,李璥抬頭一看,原來是李隆基帶著武惠妃等人從後殿進來了,便連忙站起身來,隨著眾皇子一起向李隆基行禮,後者微笑著讓眾人平身。
待眾人坐定後,高力士便高聲宣唱宴會開始。
聲音剛落,早已準備好的宮女們便從殿門魚貫而入,然後如穿雲蝴蝶般往來於眾賓客之間,為其上菜、布菜。
接著便是歌舞助興環節。第一支是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禦製的《秦王破陣樂》,此樂陣容空前龐大,動用了舞者一百二十人,都披甲執戟,舞者以戰陣形式排列,左圓右方,先偏後伍,中鋒鹹魚貫形的直隊,兩翼時張時舒,極力模仿實戰的陣形變換,交錯屈伸,首尾回互,總共三場,每場變化四種陣形,化裝成甲士的舞者,執矛肉搏,金戈交擊,有合唱演員依節歌唱,樂隊時而金鼓交鳴,時而簫笛間作,但總的來說,以快節奏為其主旋律,與提倡中和之氣的傳統雅樂主旨大不相同。內容的激越、慘烈,令“觀者見其抑揚蹈厲,莫不扼腕踴躍,凜然震竦。”
第二支是由唐高宗、武後合力創作的《聖壽樂》。舞者百四十人,金銅冠,五色畫衣。舞之行列必成字,十六變而畢,有‘聖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萬年,寶祚彌昌’字。”
兩曲終了,高力士又上前宣唱,《霓裳羽衣舞》的領舞者不小心扭傷了腳,此時無法上台,為了讓大家盡興,李隆基便下令在大殿中選出一人以作補充,有善舞者可毛遂自薦,事後自有重賞。
於是殿內喧嘩了一陣後,數十名皇妃、公主、郡主、王妃、郡王妃都離開了自己的席位,向著後殿而去。李璥看到這一幕,不由地心中感歎了一句,大唐的貴族們可真是多才多藝呀!
盞茶功夫後,剛才離去的貴女、貴婦都三三兩兩的重新回到了大殿,難道一個人都沒選上嗎?那豈不意味著《霓裳羽衣舞》無法繼續表演了,畢竟缺的那個人不是一般的舞女,她要發揮的作用太過重要了。
正在這時,旁邊的李璿小聲地告訴她:“還有一個人沒回來。”
聽到這句話,李璥的好奇心立即被勾了起來:“誰?”
“壽王妃。”李璿道。
“壽王妃?怎麽會是她!”李璥差點跳了起來。
“哦,據說這個壽王妃在舞蹈上很有天賦,《萬歲樂》、《藏鉤樂》、《七夕相逢樂》、《投壺樂》、《舞席同心髻》什麽的幾乎是一學就會,雖說《霓裳羽衣舞》難度比較高,但那是對普通人來說的,對於她就不一定了。這些消息再宮外都有流傳,你住在興慶宮內,不知道也屬正常。”李璿耐心地解釋道。
“沒想到啊。沒想到曆史發生了偏轉之後竟然又折回來了,難道曆史真的無法改變嗎?難道我的努力都白費了嗎?不,曆史還是變得不同了,比如我直到如今還活著,而李瑛等‘三劍客’也隻是被幽禁了而已。”李璥不由呢喃道。
由於李璥越說聲音越小,所以落到李璿的耳中就成了“沒想到啊,沒想到……”,隻以為他是沒想到壽王妃會脫穎而出,便也沒有多加理會。
其實最先發現壽王妃被選中的不是別人,正是壽王本人——李瑁,自從聽到李隆基要在大殿選拔領舞者時,他就想到了自家愛妃,因為論起對楊玉環舞藝的了解程度,大概除了楊玉環自己,就要數李瑁了,畢竟他是她的枕邊人嘛。而李瑁對於此事也是發自心底的支持,在他看來,夫妻一體,楊玉環得到了殿內眾人的喝彩,甚至是李隆基的讚揚,就等於他得到了這些。在這個爭奪太子的關鍵時刻,來自大臣們的每一分名望、李隆基的每一分看重都是作用巨大的,雖然他在此事上已經有了很大的優勢,但沒人會嫌棄自己成功的可能性變大,不是嗎?
若是被李璥知道了他此時的想法,恐怕也隻能無奈地感歎一句,十八郎不急,三十郎急了。其實也不能怪李瑁如此樂觀,如此期待,畢竟任他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李隆基表麵上待武惠妃這個舊人始終如一,但內心深處卻是已經開始厭倦她了,更不會想到李隆基正在尋找一個可以彌補他心靈上的空虛寂寞、可以和他在曲樂上產生共鳴的人。
沒人知道李隆基已經對廢太子案已經有了悔意和懷疑,而懷疑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武惠妃,因為她的動機太明顯了——廢李瑛,立李瑁。至於此案另一個參與者李林甫,由於他當時隻是說了一句“一切由聖人決斷”,這種手段太過高明,再加上李林甫一向善於迎合聖意,所以被他暫時逃過了一劫。
忽然間,大殿上傳來了“咚——咚——咚”的鼓聲,有經驗的人知道這是《霓裳羽衣曲》的前奏,便立即安靜了下來,周圍的人也有樣學樣停止了喧嘩。
隻見堂上正在領舞的美人,梳九騎仙髻,裙色如虹,身上披的絲帔如飛雲流霞,佩著黃金裝嵌瓔珞珠串,響聲泠泠,清脆悅耳;秀發梳成雙鬟,頭上飾金嵌的珠花,舞姿輕盈柔美,進退飄忽,長袖翩翩似弱柳扶風,裙裾輕曳像繚繞流雲,飾羽毛的舞裝隨雙臂揮動,如鸞鳳展翅,垂手旋轉,嫣然縱送。舞女們斜曳裙裾,如花似雲身著彩虹般的衣裳,頭戴珠步搖的飾冠;身上有許多瓔珞和玉佩,舞動時佩聲珊珊,身形娉婷嫋娜好似不勝羅衣,傾聽舞曲行止有矩。磬、蕭、箏、笛等樂器相繼奏起,擊、擫、彈、吹、等聲音悠長旖旎。
音樂演奏散序六遍,舞女們的舞衣如陽台峰上駐留的宿雲片片。中序的樂曲和入節拍,其聲如秋竹暴裂,如春冰化開。輕盈旋轉的舞姿如回風飄雪,嫣然前行的步伐如遊龍矯捷。垂手時像柳絲嬌柔無力,舞裙斜飄時仿佛白雲升起。黛眉流盼說不盡的嬌美之態,舞袖迎風飄飛帶著萬種風情。就象是上元夫人招來了仙女萼綠華,又象是西王母揮袖送別仙女許飛瓊。十二遍的曲破繁音急促而華麗,就象跳動的珍珠敲擊玉片鏗鏘有力。舞罷如飛翔的鸞鳳收斂彩翅,終曲的長鳴聲如空中鶴唳。隨著曲調節奏加快,她們的舞步也漸趨激昂熱烈……曲終四弦一聲戛然而止,軟舞如鸞鳳收翅般結尾。
殿內眾人初時隻覺得驚豔,如今卻隻剩下意猶未盡,過了好一會才爆發出陣陣喝彩聲。
李璥卻有些高興不起來,因為他發現自己之前的猜測似乎正在變成事實,之前眾人都沉浸在如夢似幻的歌舞之中時,他曾數次暗中觀察了李隆基,發現他如同被楊玉環勾去了魂魄一般,看得可謂是如癡如醉,過了好久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之後他的目光就幾乎沒有離開過那翩翩起舞的身影。再加上曆史上本就發生了這樣的事,這便由不得李璥不往那方麵想。
其實,除了李璥外,有一個人也發現了李隆基的些許異樣,她就是武惠妃。後者雖然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但她卻有一顆敏感的心,李隆基和她在一起時的冷淡、敷衍,不會若無所覺,盡管李隆基掩飾的很好,但永遠不要小瞧女人的第六感和強大的觀察力,特別是在麵對一個自己深愛且幾乎為之傾注了全部心血的男人時。但武惠妃也僅僅是覺得有些不對勁罷了,並未深想,也不敢深想,寧願相信是自己眼花了,出現幻覺了。
但事情的發展真會因個人的意願而發生轉移嗎?也許會,但前提是你的意誌代表了上天的意誌,如今在大唐能做到這一點的唯有一個人——李隆基。是的,這個人是李隆基,既不是李璥,也不是武惠妃。
比如此時,李隆基大袖一揮,下了一道旨意,“某突然對《霓裳羽衣曲》有了新的感悟,準備回去細細思量一番,你們繼續宴飲吧。”然後就帶著高力士離開了這裏。
餘下的眾人雖然礙於李隆基的話,沒有提前離開,但即使反應再遲鈍的人也知道可能是出了什麽事,因此宴會慢慢地失去了應有的氣氛,通常可以持續兩個多時辰的夜宴也在僅僅戌時過半之際就匆匆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