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難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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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李隆基和武惠妃兩人從相遇、相識、相知、相守以及如今的即將相離這一變化過程,都是在高力士的見證之下的,兩人就像是他的阿弟、阿妹一般,兩人如膠似漆時他祝福過,如今若即若離時他也惋惜過。
因此聽到“長安的事有消息時”,高力士便立即驚覺不好,為了讓這對經曆了數十年風風雨雨的夫妻從此走上“敬而遠之”,甚至是“視同路人”的不歸之路,於是他立即搶在李隆基開口之前道:“聖人累了,需要休息,你先把人待下去,好生招待著,明早上再行決斷。還愣著幹什麽?”
這是高力士第一次這樣失態,也是他第一次在外rén miàn前暴露李隆基和李隆基的親密關係,更是第一次冒犯李隆基的天子威嚴,但為了挽回李隆基和武惠妃的關係,他又不得不如此,也不後悔如此,每個人心中都有一份堅持,他也有,那就是讓李隆基一直好好的。
若是換做其他的事情,或其他的場合,對方也會聽了高力士的話,畢竟他是李隆基身邊第一紅人的事實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隻是這次的情況卻是大大的不同,首先此次的廢太子案不是一般性質的案件,而是關乎國本的要案,其次無論高力士的身份再尊貴,但當李隆基在場時,若沒有李隆基的允許,他還是無法“狐假虎威”的。再者,外麵的那名宦官在數年前曾受過李瑛的恩惠,然而數年來卻一直無以為報,如今剛好又碰上這樣的事,自然不會輕易地就被“恐嚇”退,畢竟李隆基就在大殿中呢,李隆基要看的、應該看的、必須看的也隻能是李隆基的顏色,而不是前者。可以說,高力士如今是失了天時、地利和人和,無奈之下,高力士隻得默默地退在一邊。
一開始,李隆基看到高力士突然“挺身而出”,心下也是吃了一驚,不明白為何一向以李隆基為尊、方正持重的他為何如此失態;隨即又有些惱怒,覺得他是在恃寵而驕,忘了李隆基的真實身份;但又仔細思量了一番後,便將高力士的良苦用心猜了個十之**:
“在李瑛被廢之前,常常在而我耳邊誇其“敦厚孝順、恪守本分”的人是高力士;在李瑛被廢時,規諫我要三思而後行,不要傷害其性命的人中,也有高力士的身影;在李瑛被廢後,勸說我早日解除幽禁並請求派人去看望李瑛等三人也是高力士。因此從這個角度看,高力士即使不會繼續偏向前者,也沒有可以為難他的理由。
隻是如今李瑛被廢已經成了事實,除了失去更多的自由、以及日子過得有些清苦外,並沒有什麽危險和困難。但“長安之事”卻很不一般,它不僅直接牽連到李瑛等三人的清白,更是與武惠妃的清白牢牢掛鉤,也與時下最火熱的新太子人選——李瑁息息相關,畢竟母親失德,兒子難免會受到牽連,初次之外更有可能會讓許多大臣以及外戚因此而遭殃,也就是說這將是一條會引發宮廷內外、朝堂上下雙重轟動的導火索。
這倒不是說,李瑛就活該被冤枉,也不需要為其平反,也許有人會這樣想,但起碼高力士不會,李隆基也不會,前者是出於公道之心,李隆基則是出於君臣關係以及父子關係。君臣關係最為講究的就是‘君君臣臣’,臣子忠誠於君主,君主就應當回報於清白;父子關係最為關鍵的就是“父父子子”,兒子孝順父親,父親便應當為兒子洗刷冤屈。
但李瑛被廢已經成為了事實,就算是給他平反了,他也難以再次登上真正而非傀儡的太子之位,畢竟他的名聲已經因上次的事件受到了損毀,就算人們會因為同情而選擇支持他,但這種因情緒而萌發、激發的支持又能維持多久呢?沒人知道,總之是難以長久的就是了。因為人們同情他,便是因為可憐他,有一句話說的很好呀——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旦人們發現了李瑛身上的不足之處,便會導致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立即發生巨大轉變,乃至就此崩塌也並非不會發生。
另一方麵,如果真的坐實了武惠妃與這件事有關,李隆基又該如何對待她以及李瑁這個他自己也頗為看好的新太子人選呢?其他與此案有所牽涉的大臣們自己又該進行怎樣的處罰呢?
這樣的事傳到民間,除了會在一段時間內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會讓人們產生“聖人終於醒悟了”的些許欣喜外,更多的是會然人們對李隆基的神聖和威嚴以及朝廷的公信度產生懷疑,對於大唐的長治久安是極為不利的,因為無論何朝何代,長城內外的百姓都有著“畏威而不懷德”的劣根性。
相反,若是不為李瑛平反,把派人前往長安調查的事當做從未發生過,便可以將一切的損失降到最低,畢竟廢太子案已經過去了那麽久,李瑛三人以及百姓都已經從心底慢慢地適應或接受了這一“事實”,其危害已經產生過來,其已經被時間的力量稀釋、平息掉了。唯一的隱患就是世上沒有永遠不透風的牆,也許能夠輕鬆地瞞過去一時,卻難以瞞過一世,就怕現在壓下去了,卻會在將來的某一天產生更大的反彈或不良後果。
自己到底要不要繼續追究這件事呀,或者說應該追究到什麽程度呢?這是一個難以想明白、短時間內無法給出dá àn的問題,因此我還是先深思熟慮一番,甚至是找個人商量一下為好。”
然而無論做出什麽決定,都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於是,李隆基對著門後等候的那名宦官道:“你去叫長安來人請進來吧。”
“是。”門口的宦官施禮告退,若是注意觀察,就會發現他的腳步比來時輕快了許多,畢竟世上最難還的就是人情債,而他剛才的堅持就無異於了解了和李瑛之間的恩怨。這便意味著,從此之後再也不會因此事而一直心中有愧,以後李瑛的事也與他再無任何關係了。“無事一身輕”就是說的這種情況。
但李隆基和高力士此時都在想著各自的心事,是以並未注意到那個宦官的異樣,不過就算是注意到了,想必也是不會在意的,畢竟雙方根本不是一個層麵上的人物,頂多隻會覺得他幫李瑛說了一句話,兩者之間想必也不會有太多的交情,沒必要為了一件小事就將不怎麽相關的人都趕盡殺絕。
這事暫且不提,因為此刻長安的人已經到了門外。
他是一個身著黑衣、身材略顯消瘦的男輕男子,來到殿外便立即向李隆基、高力士行禮道:“侍衛李忠一拜見聖人、高將軍。”
“平身,進殿說話。”李隆基道。
“是。”李中一道。
待李忠一來到二rén miàn前後,李隆基並沒有立即詢問長安的事,而是皺了皺眉頭道:“李忠一,我怎麽聞到一股血腥氣,是你受傷了嗎?”
“聖人明鑒,我等二十人酉時便從長安騎著快馬出發,本以為戌時就可以抵達驪山,卻沒想到會在經過驪山二十裏外的一處密林時突然遭到一群蒙麵人的截殺。由於當時天色昏暗,我們又沒有太多防備,所以一下子便被打個措手不及。在眾人掩護之下,隻有我一人暫時躲過了第一波伏擊,卻有數騎一直在後麵緊追不舍,雖然要不是在最後關頭突然出現了一隻白色的大鳥,攻擊了對方的射手,恐怕就連我也會被對方留下。而我後背以及小腹的確受了幾處刀傷,不過都沒有傷及要害,傷口也在外麵處理過了,不想還是被聖人察覺了。”
“你沒事就好,你們忠於國事,為大唐而犧牲,有司必會給予你們相應的賞賜。還有,那些不幸陣亡了的侍衛們怎麽能留在外麵過夜呢?力士,你這就安排人去將他們的遺體全部找到,並找一處風水之地厚葬。還有,襲擊者的身份,幕後指使者,你都要安排人盡快查清,不能讓他們死不瞑目。”李隆基身為上位者,收買人心自然是有一套的,一番話下來就讓李忠一心中感動不已,聖人不僅對自己噓寒問暖,就連犧牲了的守衛們也都給予了他們體麵,眾人的付出沒有白費!
“是,大家,老奴這就去安排。”高力士說完便躬身離開。
李隆基又溫言道:“李忠一,你們既然一行二十人從長安連夜趕來,應該是查到了重要線索吧?”
“回聖人的話,的確是案情有了重大進展。是這樣的……由於時間已過去了一年,同時為了避免引起對方的注意,我們暫時能查到的就這些了。”李忠一當下便把這兩天眾人是怎樣發現疑點、怎樣搜集人證、物證的整個過程詳細地講了出來。
李隆基一邊聽一邊點頭,時不時地還出聲讚道:“王通、周山能夠想到從死去的那兩名宦官的遺物去向上著手從而發現其中的疑點,不錯,很細心;張武、錢興能夠想到對死者親友反複問話中從而發現其中自像矛盾的地方,從而找到關鍵順藤摸瓜找到關鍵證據,很聰明;楊景明、曹元愷能夠想到故意打草驚蛇,然後來個投石問路,迅速地抓到隱藏在幕後的指使者,很大膽。你們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查到這麽多,已經很不錯了,你們辛苦了。”到了最後卻又極為惋惜地感慨道:“隻是這等英才,正值為國效力之際,卻因小人之故折戟荒野,實在是令人歎惋。”
“臣等職責所在,敢不效命!”李忠一卻是立即行了個軍禮道。
“好,說得好,‘職責所在,敢不效命’要是每個人都能做到這一點,何愁大唐不無敵於天下!”李隆基被對方的話觸動了君王情懷。
“微臣告退,還請聖人早點歇息。”李忠一請辭道。
李隆基卻將之攔下道:“李忠一,等一下,我對你說的那隻白色的大鳥有些興趣,你還記得它的樣子嗎?或者你把它畫下來也行。”第一次聽到敢於主動向人發起攻擊的鳥類,由不得李隆基不好奇。
“當時天色太暗,我看得也不是很清楚,隻覺得它和雄鷹長得有幾分性相似,體型卻要個更大一些,雙翼展開後近乎一丈。微臣這就下去將它畫下來,呈閱給聖人。”李忠一其實對於白色大鳥的來曆很好奇,畢竟隻對自己有救命之恩,隻是他畢竟隻是一個低級侍衛,並沒有太多的見識,所以並沒有一下子認出它是海東青來。
“好,畫好之後,你就休息吧。”李隆基點了點頭道。
李忠一剛離開沒多久,高力士就回來了,告訴李隆基說:“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李隆基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知道,然後便將李忠一稟報的事情給高力士講了一遍,之後便默默地看著他,待其理清頭緒。
過了好一會,高力士才開口道:“原來是與武惠妃、楊洄等人直接相關,李林甫等人也有暗中推動的嫌疑,隻是不知大家準備如何處置這件事?”雖然他的心中也有一些想法,但這件事屬於國事更屬於李隆基的私事,最關鍵的地方就在後者身上,在其確定基調前,他也不敢胡亂發表意見。
李隆基顯然也明白對方的難處,便將之前的一係列顧慮說了出來。
李隆基為難,高力士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但君要臣說,臣不得不說,更何況兩人的關係遠不止君臣那麽簡單,兩人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
高力士糾結了半天,最終還是開口道:“大家,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怎麽處置都會讓大家感到為難,但不處置也不行,否則這極有可能會助長對方的囂張氣焰。因此關鍵在於一個平衡,既能讓消除二郎的怨恨,又能讓惠妃從此謹守本分。所以新太子人選這時就極為關鍵了,選的好了,不僅可以平衡朝堂的各方勢力,還可以避免後宮諸位妃嬪之間相互傾軋。”
高力士的一番話可謂是高明無比,既進一步地幫李隆基分析了其中的利弊,又一針見血地點出來此番龍爭虎鬥的核心——儲君之位,因為天下再大的功勞也少有可以超過從龍之功的,再尊貴的身份也罕見有可以在皇太後之上的。而高力士沒有點出或刻意不說的一點是“更可以讓自己的皇帝之位不被動搖乃至顛覆”,於是李隆基不禁地在心中感歎,皇帝之位雖然最貴無比,但又何嚐不是“高處不勝寒”呀,不僅自己的枕邊人、兒子盯著這個位置,就連與自己相伴了數十年的貼身之人也難以對自己完全交心。也許上天真是公平的吧,在給予自己無限榮耀的同時也拿走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親情,友情,愛情……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自己不負卿!
李隆基長歎了一口氣道:“新太子的人選,我再考慮考慮。對了,還有一件事,估計等一下李忠一就會把他畫的那副‘白鳥圖’托人送來。它既然會在驪山附近出現,說不定其主人很有可能就在山上,而且它的體型這麽大,其行蹤絕沒有那麽容易隱藏,你命人暗中查探一下,相信很快就可以得到消息。雖然不知他這件事中扮演了什麽角色,但不搞清楚總歸會讓人難以安心。不過我有一種感覺,這個人似乎我們都認識,也就是說有很大的可能是“自己人”,所以打探到那人的底細後先不要聲張,也不要貿然和對方發生衝突,明白了嗎?”
高力士頷首道:“老奴明白了。”
李隆基疲倦地擺了擺手道:“好了,你下去吧,我累了。”說完便一臉疲倦地向著床榻走去。
高力士卻沒有立即依言離開,而是服侍李隆基睡下後,才悄聲走出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