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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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秋老虎來了。

    秋老虎一來,就有人生病;年年換節氣的時候當然都是有人生病的,但是今年,八月剛過,九月剛來的時候,濟南府得病的人卻特別多。

    如果你隨便的走街串巷,隨便的敲一敲住著人宅邸的門,裏麵一家五口裏至少要有一到兩個生病的。

    有個人就在敲門,他當然不是隨便找一戶就敲門,仔細看他的穿著:短布衫、厚底草鞋、兩隻擼起來的袖子滿是油漬,露出兩條精瘦的胳膊,肩膀上搭著條毛巾,肘彎還挎著個提盒。

    這樣一個人肯定就是酒樓裏的小夥計,於是他的身份就確定了。

    他的力氣真不小,敲得大門咣當當,咣當當直響。好像生怕裏麵的人不生氣,他還高聲喊道:“哦呀,你個癆病鬼死在裏邊啦!敲這麽半天你都不應聲!”

    可是任憑他怎麽敲,院子裏也沒有人回答。

    小夥計這回有點打怵了,不知怎麽,他每次來這裏送飯都會感覺到一股寒氣,看不見摸不到,卻真實存在。

    他現在就想轉身回去,可是看了看手裏的提盒,他又麵露猶豫之色。他知道,如果這盒吃的不送到,從對方那裏拿不到銀子,他就得自掏腰包把這食物給買下來。

    這是黃鶴樓後廚做出來的食物,色香味俱全,當然是好吃得不能再好吃的好東西,他看著別人吃行,可他自己吃的時候又在怎麽舍得自己那可憐的月錢?

    於是他下定決心,一咬牙,一跺腳,已經抬腿上了台階。

    他試著推了推朱門,沒想到門就那麽開了,而且開得很快;他沒用力氣去推,門卻開的這麽快,那當然是有人在門後麵把門拽開。

    門後麵的確站著個人,這個人的臉並不油光水滑,但也不是那種粗糙的皮膚,而是風一吹就容易發紅,風不吹,就焦黃焦黃的皮膚,這種皮膚更像是經年累月在馬上奔馳的人才有的。

    所以他臉色正常的看有點發黃,頭發也亂蓬蓬的好像是十幾年沒洗過,衣服上散發著飯菜的餿味和臭味,如果說他的頭發是十幾年洗過,那麽他的衣服肯定是從小到大也沒有洗過。

    他不可能從小就穿這麽大的衣服吧!

    人小時候個頭小,要穿小肚兜,長大了個頭大,就要換成大長衫……人怎麽會一輩子都不換衣服呢?

    可是這個人不一樣,他小時候穿的衣服在他個頭長大時實在太小,已經套不進去的時候,幹脆就接長一塊袖子,接長一塊褲腳;領子,肩膀,大胯上的布裁開,重新規整尺碼,還用原先的布製作。

    這樣的衣服當然是花花綠綠,什麽顏色都有的;隻是別人穿紅戴綠那是優雅風流,他這身衣服穿出去卻隻會讓人發笑,因為他的衣服已經看不清本來的顏色,明明這片布應該是白色的,可是現在已經是漆黑,明明那片布應該是黑色的,卻不知染上了什麽顏料,變成了通紅。

    這衣服實在是滑稽,可笑。

    那麽你肯定覺得他很窮,因為如果不窮,為什麽一身衣服都換不上?但他如果真的窮,為什麽會住這麽大的宅子?為什麽會吃黃鶴樓的飯菜?

    所以小夥計想,他就算是個有錢人,也是個傻子,瘋子總之,腦子不正常。

    一個心智健全的人和一個傻子瘋子說話自然是不需要客氣的。

    於是小夥計頤指氣使的道:“你剛才是不是死在裏麵了,不然怎麽會這麽長時間才開門?”

    那人的臉色竟然一下子蒼白如紙,如果不是小夥計親眼所見,他絕對不會想到一個原本黃臉的人臉色會突然在這麽快的時間裏變得煞白。

    他又在心裏給這人加了一條標簽——有皮膚病的瘋子。

    這個人出聲問道:“多少錢?”

    小夥計又驚訝了,他來這裏來回送飯幾十次,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人說話……這宅子裏當然沒有別人,隻有這個人一個人住。

    按理說來回送飯幾十次,他早就應該和這人熟絡起來才對,可是他不僅跟他不熟,還是第一次聽他開口說話。

    因為對方接過提盒時都是直接把銀子遞給小夥計,銀子隻會多,絕不會少,這也是為什麽他每次都搶著接這片送食物的活兒。

    這麽慷慨的人,誰會不想著多和他接觸接觸呢?當然,這種接觸的目的一百個有九十九個都帶著騙他的想法來的。當他慷慨的快把銀子散盡的時候,他才醒悟過來,所以他就幹脆直接關shàng mén,除了來回送食物的,他誰也不見!跟誰也不打交道!連話都不說!

    這樣一來,他的門前門後都長滿了雜草,台階兩旁的石獅子也被人拖走,那麽重的東西被拖走他竟然也不去尋找,更沒有什麽表示,好像那兩座石獅子和他無關。

    但這兩座石獅子前段時間竟然又回來了,它們是自己長腳走回來的?還是被人抬回來的?都不是,因為誰也沒看到這周圍有誰抬過東西,尤其是這個小夥計,他工作的黃鶴樓就靠近這家宅邸,他的工作除了送餐之外就是站在窗外盯著街道,看上去有錢的就迎上樓吃飯,聽曲兒,娛樂,消遣;沒錢的沒錢的也迎上去,不過是上去一腳!

    黃鶴樓前的這片區域不準乞丐停留。

    這條街道是唯一通往這人宅邸的道路,但小夥計從未見過有人往這裏抬過石獅子。

    所以可以肯定,這兩座石獅子絕不應該在這裏。但它們兩隻偏偏就蹲在這裏,好像在嘲笑小夥計的智商,又好像是在跟他說:送了吃的你還是離這裏遠點好,我們哥倆長腳走回來就是要為主人看家護院,你如果心懷不軌,我一口吃了你!

    小夥計早就覺得這裏怪異,看到那兩座石獅子,他對這裏的印象已經由怪異轉為恐懼了。

    他急忙說了一個數字,那人皺了皺眉,還是從懷裏掏出一把碎銀,細細的數著。

    “好,應該是這些。”那人道。

    小夥計接過銀子,竟然真的是那些,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才是送食物的正確流程,但卻不應該是在這裏用到的正確流程,小夥計想:你不是應該多給我一些銀子?

    可是那人一直以來僵硬的表情也動了,他皺著眉,低著頭卻在往上看,那就像是個dì pǐ無賴在冷冷得看著眼前的人,如果一個眼神不對就要拳腳相加。

    他的意思也很明顯了:拿了銀子,你怎麽還不走?等著吃我的拳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