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去湖江交通學校上課的那天，中午十二點半，宋小令就來到了學校，找到了李琛。

    預備鈴響後，宋小令隨著李琛來到gōng guān班教室外，看到一群老師已經坐在教室後麵事先準備好的凳子上。

    李琛悄悄說：“我坐後麵給你督班，我們班女生大多數挺乖的，你放心，別緊張。”

    宋小令一聽“別緊張”，馬上想起了趙本山《相親》小品裏的那句台詞：“我叫不緊張”，心裏一下子鬆泛了。

    教室裏安靜地坐著三十多個學生，學生晶亮的眼睛好奇地盯著宋小令。

    宋小令正要走進去，忽然教室後麵的老師紛紛站起身來，喬樺從hòu mén闊步走了進來，大大咧咧地在正中一個凳子上坐下，兩條長腿放肆地一伸，隨即又縮了回來，看著前門的宋小令，咧嘴一笑，還是左嘴角上歪的大弧度。

    宋小令定一定神，走上高起一級的水泥地，把教案放在講台上攤開，轉頭看了一下黑板與地形，回正後貌似周到地從左到右掃了學生一圈，其實她一個人都沒看清，然後微微一笑，揚聲說：“上課！”

    “起立！”班長響亮地喊了一聲，教室裏全體老師與學生都站起身來，一陣凳子的拖動聲。

    宋小令待聲音靜下來，彎腰鞠了一躬，抬頭朗聲說：“同學們好！”

    “老師好！”

    “請坐。”

    再等聲音安靜下來，宋小令展開一段開場白：

    “時過半年，我重回曾經很討厭的校園，身份也換成了曾經很討厭的老師。但我發現，我現在一點也不討厭校園、不討厭老師了，因為我是來求職的。”下麵坐著的老師與學生一下子笑了。

    “這半年，我當過記者，今天，我來當曆史老師。記者，記錄的是當下，曆史，記錄的是從前。這堂課，我將與大家穿越到唐朝，以一個記者的眼光，向大家展現那一個朝代的當下。請大家把課本翻到……”

    宋小令一板一眼地進堂、環顧、開聲、行禮，像一個教學多年的教師，壓得住陣腳，打得開局麵，開場白設計得討喜，用了時髦的詞語，又契合她記者與現在當老師的身份，既激起了學生對記者的好奇心，又不著痕跡地導入了課程。

    喬樺坐沒坐相地歪在後麵正中的一個靠背上，看著她的一言一行，歪了歪嘴笑，舒適地挺了挺腰背，把長腿伸了伸，再收回來，看向宋小令。

    宋小令一頭黑亮順滑的披肩直發，一身束腰的米色羊絨大衣。她聲音清越、明亮，姿態平和、優雅，板書簡練，字跡跳脫，不拘一格，但秀美、清爽。

    喬樺出神地聽她特別悅耳動聽的聲音，注視力被她的手吸引了去。

    她的手指修長、白皙，想得見那天握手時的觸感，很滑膩，很柔軟，但是她卻用勁表達自己的剛硬。寫粉筆字時，她的手指攏成一小團，指尖突出，像孔雀的小腦袋在啄食；在指點著黑板上的文字時，她的手指微微張開，像一隻展翅的小白鳥在黑板前撲楞；在講解時，她的手指在身前左右翻飛，組成各種各樣奇妙的形狀，像《鋼琴課》diàn yǐng中那啞師的手，能彈奏出各種音符……

    進了多少回課堂，頭一回，覺得課堂那樣幹淨、愉悅，仿佛不是課堂，而是他獨坐在湖水邊，看對麵一個曼妙女子正優雅地、旁若無人地舞著，他靜靜地注目，默默地出神。

    宋小令卻覺得自己像一個史書裏的行者，想走得輕快，又覺得泥重難涉；想走得穩重，又怕學生覺得晦澀難懂。

    她在板書裏列了唐朝史跡的提綱與重要年代、人物。在講述史事時，從《隋唐英雄傳》的電視劇裏拖出第一好漢李元霸的趣事來講，把柏楊的《中國人史綱》裏有趣的情節用通俗的語言插進去講：

    “新興不久的唐王朝，踏上隋王朝走過的道路，發生奪嫡鬥爭——每逢皇子的聲望和力量，跟太子相等，或超過太子時，這個定律就會發生作用，‘玄武門之變’的流血慘劇不可避免，這是**政體下無法解決的死結。

    “626年，唐王朝建立的第九年，李世民伏兵玄武門（皇城中門），把入朝的哥哥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格殺。李淵正在皇宮內湖上泛舟，李世民的軍隊衝到麵前，聲稱護駕。老爹這才知道兩個兒子已死。為了避免與楊堅同一命運，他立即傳位給李世民，自己退居為太上皇。”學生們嗬嗬直笑。

    她在黑板右側板書了名言“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講了唐太宗納諫的幾個典故，當說到李世民受不了魏征的直言指責，在大怒中回宮，發誓：“看我殺掉這個莊稼老漢”時，她模仿他深惡痛絕的語氣與咬牙切齒的神態，台下老師輕笑，學生們哈哈大笑。

    在講中唐時，她引用了一個笑話：“中國曆史上最牛的皇帝是唐中宗李顯！自己是皇帝，父親是皇帝，兒子是皇帝，弟弟是皇帝，侄子是皇帝！更要命的是他媽也是皇帝！史稱：六位帝皇丸！”全班笑倒，喬樺和後麵的老師都笑不可抑。

    課堂僅剩下四五分鍾時，宋小令講完一節課的內容，放下粉筆，雙掌上下一合，微笑著說：“大唐的當下已經成為曆史，曆史已然逝去，同學們，醒一醒，咱們穿越回公元21世紀吧，咱們的當下，要把這一節課的曆史記錄在腦海裏。”

    提問、小結、布置作業後，她宣布：“下課！”

    走出教室，從hòu mén走出來的老師都是一臉的笑，紛紛誇獎宋小令課上得好、故事好聽、課堂環節齊全。

    喬樺站在眾人身後，聲音越過大家的頭頂：“宋老師，到我辦公室來。”

    宋小令向其它人道了謝，跟著喬樺往他辦公室走。

    喬樺身材頎長，腳步跨得大，雙手抓著聽課筆記背在身後。

    走上樓梯後，他側身讓宋小令跟上來，說：“曆史我很感興趣，今天聽了你的課，才知道自己懂的不多，那句‘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我以前一直以為是以鏡為鑒呢！”

    宋小令解釋說：“古時候沒有鏡子，以銅打磨為鏡。後來的‘鏡鑒’一詞就出自這裏。”喬樺笑著點頭。

    進了辦公室坐下，喬樺身子往後一仰，又舒適地伸直了腿，搖了搖，又收回腿，真起身，很直白地對宋小令說：“不知道你有沒有打聽過我，我的學曆是職高，除了qì chē相關的專業知識，我基本聽不懂老師的課，今天的曆史課，我喜歡聽。作為副校長，我也有我的教育理念，可惜跟學校現在推行的相左，你處事的風格你的課，很對我的心思，你留下來當老師吧。”

    宋小令驚愕地頓住，他……倒真是……直率。

    就在她錯愕得不知所措之際，人事處的王處長敲門進來，對喬樺說孫校長在旁邊的會議室，有事找他商量。

    喬樺皺皺眉，叫宋小令稍等，邁開長腿出去了。

    一會兒，斜對麵就傳來喬樺和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大。

    喬樺說：“切！為什麽？她挺不錯的，處理問題學生很老到，還不留後遺症，很適合我們的學生。今天的課也上得很好，學生們都喜歡聽，這就證明她是值得我們聘用的。”

    另一個聲音慢悠悠地拖著官腔說：“喬校長，我也聽說了，她是不錯。但聘請誰不行啊？我們沒必要跟市局搞僵關係啊，咱們學校每年的一大部分資金是局裏撥款的。再說，李局從來沒有插手過我們學校的人事，現在這麽鄭重交待了，咱們能辦到，當然要去辦。”

    喬樺說：“我打diàn huà給李局，我要留下她。”

    那個聲音稍微有點急：“喬校長，我都說得那麽明白了，你怎麽還這樣執，執拗？你不好說話，我來跟她說好了。她伸手就打了學生，現在的學生能動手教訓嗎？家長找來怎麽辦？聽說她還會跆拳道，以後還不知道惹多大禍呢！”

    喬樺一聲冷笑：“這就是我跟你的理念差別所在，我們的學生是什麽樣的學生？切！都是每個初中學校最末流的、離普高分數線差一截的學生！如果還要哄著勸著讓著，切！還怎麽開展教育？我還是堅持必要的懲誡手段！英國議院的法規就允許教師在勸告無效的情況下，采取體罰，新加坡的中小學教室牆上就懸掛戒尺，孩子表現不好，可以打三下，還有rì běn、韓國……”

    那個聲音“哼”了聲：“你見多識廣！可那都是國外，你要看清楚，咱們的學校是在中國湖江！好了，咱們不要再爭執了，你去跟李局交待吧！我知道你不怕李局，但你也要證明你留下她的價值！”

    隨即門“呯”地一聲響，腳步聲重重地經過門口，宋小令聽見那個聲音氣衝衝地說：“仗著財大氣粗，肆無忌憚！年紀輕輕，不知天高地厚！”

    宋小令聽得張口結舌。為自己一個小小的老師，兩個副校長擺那麽大戰仗？還驚動了市局局長？為什麽局長要幹涉一個老師的聘用？她想起了雜誌社的辭退，難道，真得罪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