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4路公交車到學校時，七點正。校門口已經站著兩排值勤的老師和學生。走進大道，宋小令看到道路分叉口赫然站著背著雙手的喬樺，像白楊樹一樣挺拔，朝校門口看，好像在等人。

    喬樺目視遠方，看到宋小令走他跟前，忽然突兀地伸出手去：“歡迎宋老師，正式成為我校的一員。”

    宋小令措手不及，遲疑不決地伸出手，被喬樺的手緊握了一下，她這一次沒有回握。

    走出了幾步，她還在思考這個問題：學校有這個規矩，校領導要歡迎新老師第一天上班？想多了吧！隻是碰到而已，她甩甩頭發，腳步輕快地走進了教學樓。

    喬樺盯著她的背影一會兒，然後轉身走向行政樓。

    校門口兩個值勤的老師已經在小聲議論：“喬校是難得到學校上班的，來也從來沒有這麽早，今天怎麽回事？”

    另一個老師說：“更不可能為歡迎一個新老師來這麽早啊，你來上班有這樣的禮遇嗎？”

    “哪能啊！我是過了兩個月才得見天顏呢。”

    “我也是，近三個月後，才在一次學校大會上看到他，冷著臉坐主席台，很拽的樣子。如果目光有穿透力，台下女教師都把他看得千瘡百孔了！”

    “嘻嘻，新來的宋老師有些門道，聽說為了她，喬校和孫校都吵起來了，不知道她什麽來頭……”

    上午，宋小令對照著《班級日誌》，向張青水討教班級情況。其它幾個任課老師在旁邊添油加醋，讓宋小令對這幫“狼崽子”迅速形成了第一印象。

    這批學生是春季班，是初中學校為了提高重點高中升學率，提前淘汰下來送進湖江交通學校的。當初招進來進行摸底kǎo shì時就原形畢露，考前大聲吵鬧，考時坐沒坐相，考後亂扔垃圾。食堂免費招待中餐，吃飯時更如殘兵敗勇回城大掃蕩，一片狼籍，慘不忍睹。師生戲稱“鬼子進村了”。

    成績一公布，基礎課老師撟舌難下：近半學生語數英三科總分不到100分，數學、yīng yǔ兩門成績是個位數的比比皆是，而三科均及格者寥寥無幾。

    學校矮子中拔長子，把100多人分成兩個班，前52多名成立了汽修1班，被一個厲害的女老師像鎮壓**一樣整得服服帖帖，後56人就組成了2班，由張青水這個老教師當班主任，威壓不夠，先天不足加後天虧待，長成了一批歪瓜裂棗。

    第一周軍訓，始業教育課張青水像給茶館裏的茶客上課。軍訓中警報頻頻，找借口充病號、躲角落抽香煙、說髒話打群架、踩草坪避值日，一波未了一波又起，他像消防隊隊長一樣到處“滅火”。一周下來，骨頭如熬油一樣地疼。

    組班後，故事升級，有把同學的熱水瓶當尿罐用的，有抽香煙如吃零食，被抓到後處分接近開除的，有打架不要命的，有半學期不動筆的……

    宋小令看到過的那個多次抽煙、打架被處分的男孩子叫王強，有個蠻橫的老子，一處分就來鬧一鬧，學校姑息養奸，處分給了又撤，撤了又犯，遲遲不敢開除。

    宋小令想：這麽蠻橫都見識過了，還有什麽樣的？

    當道德課上張青水把宋小令帶進汽修2班的教室時，50多個小和尚的土匪形象終於讓宋小令長了見識。

    宋小令一眼就看到第二排第一桌的小男生，正是上次在學生處瞄到過的嬉皮笑臉的那個，後來知道他叫周小鬆，滴溜溜轉著靈活的眼珠子，依舊一臉嘻笑著看她。

    第四排的第二桌坐的是對張青水不屑一顧、桀驁不馴的王強，整個人朝外坐，右腿踩在桌子左側橫檔上，咧著一張大嘴，正朝隔條過道的同學傻笑，小眼睛笑得隻剩下一條縫。

    其它的學生，一部分是老實的，疑惑地、不信任地、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部分一看就是不良少年，有趴著的，有塌著肩歪坐的，有張著嘴無神地發呆的，有手撐著怕下巴掉下的，有湊在一起說話的，有木知木覺地低頭玩手機，被同伴捅手臂後才抬起頭來的，還有同桌間擠眉弄眼不知動著什麽歪心思的……沒幾個正形的學生，一副威虎山上的土匪群像，說土匪還抬舉他們，應該說像精神病院裏各式患者的集中營。

    宋小令在家時還對著鏡子設計過，第一次見學生應該是擺什麽一副神態：溫和地笑？怕被看成好欺負；熱情地笑？太假，要變臉時恐怕反差太大；嚴厲地板著？怕被這幫精怪看出她色厲內荏，以後換成溫和的，會徹底被瞧不起；麵無表情？長得不夠驚豔，會不會被叫成“衡山老尼”或者“滅絕師太”？

    最後決定先保持禮貌的微笑，有笑意，不露齒，既看不出性格，也看不出情緒，先讓他們摸不著，以後翻臉也快點。

    但這禮貌的微笑，在看到這個班的瞬間，也不由自主地跨塌了，嘴角往下耷拉了下來。

    張青水依舊擰著兩條眉頭，看到黑板右側橫七豎八倒著的垃圾筒與掃把時，眉頭又往中間擠了擠，火氣又往心頭拱了拱。礙於宋小令在側，他努力地壓了壓，朝王強說：“王強，坐好！”

    王強懶懶地把腿放下來，身子轉向教室門口，嘴巴剛合了點，忽然看到跟在張青水身後走進來的宋小令，嘴巴又張得更大了。

    宋小令注視著他的表情變化，心裏一樂。

    王強忽然從座位上跳起身來，喊了一聲：“就是她，會跆拳道！打我！打我的就是她！”

    全教室頓時出現了組班以來的第一次安靜，大多數人都張圓了嘴，驚異地看著進了教室，在講台左側站定，雙手安然交疊在身前的宋小令。

    雖然王強被治了以後難得地悶聲不語，但好幾個好事分子還是從議論紛紛的老師嘴裏聽到了些風聲，從汽修1班那些家夥看他們時帶著點幸災樂禍的眼神裏探摸到了點奧妙，聽說來了個會跆拳道的副班主任。

    王強這才隱約透露有那麽個女人，年紀很輕，在教師辦公室抽了他一巴掌，還把他摔地上了，好像會武的。

    全班沒一個人信的，都覺得王強自己太慫，被老師打了可能不好意思還手，被一個不是老師的小女人打了不還手，嘖，嘖嘖，太慫了，太丟臉了，太丟大名鼎鼎汽修2班的臉了！

    王強再怎麽辯解都得不到理解與同情，想不到，她果真來當他們的副班主任了！哈哈哈，你們有得看了！你們還不信我！王強激動地手指著宋小令就要現場解說。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新來的副班主任，宋老師，大家歡迎！”張老師威嚴地說道。

    啪，啪，啪……幾聲稀稀拉拉的掌聲此起彼伏，像戲場裏拍蚊子的聲音。

    “嗬！歡迎！”一聲怪叫，坐在最後麵的一個高高大大的胖子竟然站起來鼓掌，然後朝四周得意地笑，雙手往下一壓，好像是大家為他鼓掌，而他則是起身鼓掌致謝似的。

    “許樂，你幹什麽！”

    “我歡迎宋老師呀！”許樂一臉無辜地看著張青水。

    “哈哈哈……”緊接著響起的嘻笑聲、鼓掌聲、拍桌子聲，帶著促狹、嘲諷、捉弄、得意，張狂地沸騰開了。

    來個下馬威？能發什麽威？能抓得住什麽把柄？再說，還有張老師把著場子呢。宋小令腦子迅速轉動，最後選擇了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

    “好了！”張青水一聲大喝，笑聲慢慢歇了下來，“宋老師，你來說幾句？”

    宋小令點一下頭，張青水走下一級水泥台，宋小令儀態十足地走到正中。

    “同學們，我叫宋小令，我的手機號碼是——”她轉身在黑板上寫下手機號。

    “有事找我，謝謝。張老師，請您繼續上道德課吧。”隨即走下了講台。

    不僅學生愣住了，連張青水也愣住了。他以為憑宋小令的口才，第一次見麵肯定要亮出來鎮鎮場麵，燒個第一把火，想不到一句話就結束了。

    坐在最前排的周小鬆沒等宋小令走下台階，忽然插話：“老師，你會跆拳道？你到什麽級別了？”

    宋小令點點頭說：“黑帶2段。”

    教室響起一片吸氣聲。

    周小鬆又問：“那你給我們表演一下唄。”

    宋小令笑著說：“希望大家不要給我這個機會。”

    一片笑聲。

    張青水上台，講近階段學生存在的衛生問題、作業問題、寢室與夜自修紀律問題。

    估計是老生常談，沒幾個人在聽，學生們大部分在仔細地打量著宋小令，有些低著頭搞手機，有些無所事事地摳劃著桌子。

    宋小令口袋裏的手機就有了震動聲，看來有人直接就打diàn huà、發短信、加微信了。

    道德課下課鈴響過後，張青水叫了班委走到教室外，向宋小令介紹了他們的姓名與職務。宋小令一看基本都是憨厚、樸實類型的學生，估計都是來自農村的住校生，相對乖一點。一問，果然都是。

    宋小令回辦公室打開手機看，果然無數的加微信申請，有幾個短信說姓名的。她一概未回，匆匆理了書本和教案，到另外的班上課去了。

    下午三節課後是課外huó dòng時間，學生們大多到籃球場、足球場上瘋去了，有的去寢室，有留在教室下棋、玩手機的。

    宋小令在第三節下課鈴後，就來到2班，叫了班長鍾聲，走下西邊樓梯到了足球場上，沿著足球場四周的跑道邊走邊說。

    宋小令知道班長是班級的中心人物，“擒賊先擒王”，可這個“賊王”太老實安份、靦腆木訥了，完全是張青山的模板。問他班級情況以及個人打算，鍾聲羞紅著臉，嗑嗑巴巴、支離破碎地說自己想高三時考高職，至於班級和同學，都說還好。

    宋小令就單刀直入，很真誠地說：“你是班長，既是班級的靈魂，也是班級的標杆，多年後同學聚會時，大家一聲‘老班長’，這將是全班對你最尊敬的稱呼，甚至跟隨著你一生。你的行為與成績，影響著別的同學，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你在修造你自己的前途，希望你堅持信念，成全自己！”

    鍾聲身體挺了挺，眼睛亮亮地看著宋小令，點了點頭。

    宋小令走回教學樓時，無意中一抬頭，看到二樓的走廊盡頭擠著一群學生，有幾個正激動地朝她指指點點，貌似自己班的在向1班的炫耀他們可能“神勇非凡”的副班主任。發現宋小令看到他們時，“嗷”地一聲叫，作鳥獸散。

    “嘿嘿，這麽關注我。”

    關注她的不僅是眼神，還有她的微信。